2007年8月10日星期五

消失的旧时光:黄梅戏。

---我如此噜嗦地说了如许关于我年少时对电视的渴望而不可多得的旧话,是的,是要将你目光引向金贵子老爷家那一台可以放磁带的录音机。电视既不能多看,而录音机的声音即便是在村子另一头也能隐约听见(我怀疑那时音量总是放到最大的),我于是常常在自己房间里听那录音机里放的戏了。不用说是黄梅戏---安徽人不听黄梅戏听什么呢?村子上的奶奶们又那么爱听戏。金贵子在屋里放戏时,就有奶奶搬了椅子坐到他门口听。一边听一边还要交流感情,“这个后妈多狠呐,多毒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常是夏秋傍晚,晚饭未熟;或春冬午后,负暄正宜。五年级时家里的楼新建成,我因此常常在楼上房间里,听那婉转调子与多数充满“呀子咿子呀”的唱词。词大都明白易晓,几近口语,或者便凄凄惨惨,或者便逗人发笑。候金贵的磁带并不特别多(他在哪里得到的呢?那时候我们乡里还没有一个卖磁带的地方),因此我们常反复听的,多就那几出。记忆中给我最深刻忧惧的一出是后妈虐待一对姐弟,派姐姐到山上砍竹子,姐姐不小心用芒镰刀砍到了手---我记忆之所以深刻正在此,总怕那一刀太重下去会将她手指砍掉,然而戏里一直没说,我就一直担心害怕着,有时割稻自己不小心用小镰刀割破手指,总想起那戏来,心里一阵震颤的怵。那戏的结果大约是姐弟俩到亲娘的坟上痛哭(颇像汉乐府《孤儿行》和阮瑀《驾出北郭门行》的又一翻版),最后决计从此远逃他乡的。不消说,村上的奶奶们是很爱这出戏的,常在听时就有细小的泪流出来,镶嵌到她们眼角周围深密的皱纹里去。然而她们仿佛是一面又享受这被感动的凄凉况味,于是时常要求说:“金贵子哎!就放那个---那个,《孤儿泪》吧?”金贵子是无戏不可的,我就需一遍一遍在渐次浓密的黄昏里听这令我心伤又害怕的、充满哭泣与呼告的故事。还有一出,名字与内容是全忘得非常干净了,却还记得一开头那一声男子的喈叹:“苍天哪~~”声音极苍凉曲折。我时常记起这一声,并记得这调子的每一个抑扬顿挫,心里道不出的凄凉。

幸而终究还是喜剧多,譬如那流行的《五女拜寿》,我们家却正好姐妹五人,因此常要被大人们拿来做比附,仿佛预见了我们将来是要像那里面的坏女儿们一样的,又常告诫我们千万不能不孝(这话我爸妈却从不多说,多数是其他大人拿来取笑)---实则我和安那时哪里知道什么是“不孝”!又比如《打豆腐》,是讲那又好吃又懒做又赌钱的王小六,在街上把老婆纺线纱卖得的钱喝酒赌钱用没了,没钱买豆子回家打豆腐过年,就到河滩里装了一袋沙回去塞责;被发现了又说肯定是放在门外被人调包了。好容易问隔壁三叔借了豆子用磨子磨,那小六却又懒做,不是手疼就是腰酸,不是眼睛落了灰(“老婆哎!眼睛落到灰里去着!眼睛落到灰里去着!”)就是肚饿没力气。赚得他浑家给他上厨房打鸡蛋吃,他却一人在堂屋里假装打老婆逞威风,连磨子也给打翻了。气得他老婆要不跟他过,他又装上吊来使她心软。戏里有许多俗常的诙谐与玩笑,听了颇忍不住发笑,能使人充分见识那王小六的好吃懒做又会找借口。故事最后自然还是小六在妻子好言相劝下幡然醒悟,夫妻二人又高高兴兴磨豆子预备打豆腐去了。此外又有《天仙配》、《夫妻观灯》那有名的戏,都是能使人欢欢喜喜的戏,本来中国旧戏里,《杨乃武与小白菜》这类从头到脚都湿淋淋苦惨惨的戏并不特别多见,而以大团圆结局为多。实在这大团圆结局多数未尝不是必要,种田生活本来辛苦枯乏,通俗而喜庆的戏曲能在精神上给人以一些欢乐,使人至少在听时会心一笑,算是尽了想象里的美好,在生活一时不可能有多少改变日子,实在是有其调节与安慰作用的。

这些使人欢乐的戏里,我要特意挑了《打猪草》这一出来说。那时我竟似乎没有多少机会在候家的录音机里听过。最初得以听到这出有名的黄梅戏,似乎是在四年级(或是三年级):我们学校竟要大大准备一番去乡里参加六一儿童节全乡的汇演去了。最后入选的节目是广播体操一套、话剧一出、小品一个,还有便是这黄梅戏《打猪草》。那是我和安所上过最大的表演舞台---峨岭影剧院,然而你莫要误会,以为我们竟可以去演《打猪草》,那是五年级同学的戏,三四年级的孩子是没有份的。我们演的是那个话剧,说是话剧,实在只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仿佛更接近一些的称呼。是根据我们那时语文书上一篇课文照搬而来,内容是一个辅导员和班长去拿新的教科书,其时正是抗战时期,回来路上遇到了敌人的轰炸,我们的辅导员为了保护图书,英勇牺牲,鲜血染红了书本。可他临死前,还说:“一定要把书交到同学们手中!”(亲爱的95届同学,谁能记得这课文的名字?)演那辅导员的正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校长,我那时很敬佩他,因为在我们仅有过的不足五节的音乐课上,他教我们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算得是我们那时所知道的最新的流行歌曲;我和安读二年级时他尚不是我们老师,有一次他竟拉了我们俩去教五年级学生唱《我的祖国》,因为之前我们在儿童节上唱了这歌---虽然告诉我们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是道光的也正是这位(而我一直到高中才知道我犯了怎样的错)。他那时还是一个不到三十岁、头发自然卷、颧骨很高、脸上总是笑的年轻人。而演班长的正是比我大一岁的表哥刚刚,他那时实在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美几分,到照相馆打扮成女孩子模样,相片拍出来没有人以为是男孩子。我和安,还有班上另外两个学生,就搬了凳子坐在舞台一角作发奋读书状,从头至尾就没动过,只辅导员英勇牺牲时在一边也胡乱喊了几声“老师!老师!”。我还记得那个“延安小学”的牌子,因为一时找不到粉笔,是老师用了两三支劣质口红写成的。我那时自然不觉得那个把我们的腮涂得和嘴一样红的口红劣质,只见老师用口红写字时,一笔下去就费了好长一截,心里非常可惜。我们的数学老师在幕后当配音---专配那“嘣!”一声炮弹响的。结果演出那一天,他见旁边有别一个小学的一面大鼓,灵机一动,欣喜若狂,狠狠地敲了一下鼓,不但把我们吓了一跳,也差点要将人家的鼓的打坏---幸好没坏,不然恐怕得照样赔钱。那个话剧我们最后连个安慰奖也没得到,赔起钱来不用说是很划不来的。

再来说《打猪草》。这戏的剧情是极简单而淳朴的,讲小姑娘陶金花去金小毛家竹子林里打猪草,不小心碰断了两根笋子。小毛以为是小姑娘偷笋子,待明白是误解,小姑娘篮子已被他踩破了。小姑娘要小毛赔篮子,待小毛真把姑妈叫他上街买盐的钱赔给她时,她又不要。小毛因此把碰断了的笋子全送给金花,并送她回家。

就我印象里,那是五年级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演里面的小姑娘,至于那个男孩子---仿佛演的还是一个小姑娘!或许是老师怕由此带坏了学校风气,我如今却也无机会知道了。我却仍记得一开始每天放晚学后,她们在五年级门口的操场上排练,看的人镶拢成紧紧一圈,她们就在那一圈儿里走动。扮男孩子的女孩子用一根木棍挑着篮子,送小姑娘回家。因为小姑娘家在桃花店,那边放牛的娃子逮到人就要对花,对不来花,就不让过,因此两人一路上对着花,一路上唱过去。那唱词是很通俗而有趣的,有猜谜意味,因此非常得那时我们欢喜,几乎人人都会唱一段;又因为接近我们地方的风气,又更有别一种动人:

陶金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
金小毛:发了一颗芽,
陶:麽杆子麽叶, 金:开的什么花?
陶:结的什么籽? 金:磨的什么粉?
陶:做的什么粑? 此花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金:丢下一粒籽, 陶:发了一颗芽,
金:红杆子绿叶,陶:开的是白花。
金:结的是黑子,陶:磨的是白粉,
金:做的是黑粑, 陶:此花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荞麦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陶:长子打把伞,金:矮子戴朵花,
陶:此花叫做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金:长子打把伞, 陶:矮子戴朵花,此花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莲蓬花。

陶:八十岁的公公,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公公,喜爱卍字花。(注,“卍”字读如“万”,是衣锦上花纹一种,大约取多福寿意思。)
陶:八十岁的婆婆,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婆婆,喜爱纺棉花。
陶:年青的小伙子,喜爱什么花? 金:年青的小伙子,喜爱大红花。(注,大红花即映山红,又称杜鹃花。其大红色者,为皖南地区山中常见花色,故又称大红花。)
陶:十八岁的大姐,喜爱什么花? 金:十八岁的大姐,爱穿一身花。

陶:面朝东,什么花? 金:面朝东,是葵花。
陶:头朝下,什么花? 金:头朝下,茄子花。(注,茄子未结前,先着花,其花小,五瓣而未分,一般为紫色,黄蕊。面向地,是颠倒向下开的。)
陶:节节高,什么花? 金:节节高,芝麻花。
陶:一口钟,什么花? 金:一口钟,石榴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不觉到了我的家。

小姑娘踮着脚尖,慢慢踏着步子,神气动人。后来我自己也要排练(虽然只是搬个凳子在一旁坐着),就不能再有机会看她们唱戏,但还是忍不住常常将头偏过去,看金色阳光笼罩在那小小一圈人之上的光芒。

在我们念小学时候,打猪草实在是一个村子上每一个小孩子们必修的一样课程(尤其是小姑娘!),谁家不养有一两头猪呢?如果是老母猪,刚生了一窝小猪,那就更要猪草来养母猪身体---自然,“打猪草”许是安庆地区特有叫法,我们是称为“挑黄花菜”的,因为所要的多是田间我们称为“黄花菜”的一种。这“黄花菜”不是又称“忘忧草”的金针菜,只是一种开黄色小花的野菜,叶呈大的豁齿状,贴住根茎生长开来,大的才如小孩子巴掌大小,覆在地面,因此常要掀起几片叶子,右手用平底铲子斜斜从土下切断其根,再抖去浮土掇在左手手心里。黄花菜主要生长在田埂上,红花草田里,一般为绿色,被太阳晒得多了老了的菜也有紫色的。油菜花垅上所生黄花菜尤其深而密,大约因为油菜挡着阳光的缘故,嫩绿非常,且向上生长,几乎要改变它在田埂间贴着地的样子。但跑到人家油菜花田里挑菜是要被人骂的,踩坏了垅子大约在其次,猫着腰在田里挑菜,油菜花是要被碰落得满头满脸的,油菜籽还怎么结得出呢?

那黄花菜的液汁沾在手上,再和一点湿的土,常常要使人手指漆黑,洗也洗不净。用舌头舔一舔,实在苦得很。我常忍不住疑心这么苦的菜,猪大约并不爱吃,但它却是确实吃着津津有味无疑了,于是我们只能继续挑。红花草自然也是能喂猪的,但又常要养着,等犁田时全然翻到泥里渥烂,用来肥田,并不能常割。于是在小孩子,学习既不能耽误,菜却也要挑。因此常要在放学后或者周末时候拎着竹篮子去田埂上。然而挑菜与割稻插秧相较,实在是好差事,因为并不要费多少力气,天气又总不热,只拿着铲子去田里找就可以,几个小姑娘又常可以结伴去,有时且可以去红花草田里,掐红花草花串成一圈挂在脖子或耳朵上玩,或寻难得一见的白色红花草花,因此那时我们是很喜欢的。有时放学后从小路上回家,一路的田埂和红花草田,看见黄花草多的,也拿了削铅笔的小刀来,挑了放书包里。只是人家插了枯的芭茅在田中央的红花草田是不能踏的,那是要做种子的记号,若随便踏进去,主人见了,一定要大骂,这时只有拼命地逃,越快越好---不用说,因为用来做种的田里红花草长得实在是好,又因为踏的人少,黄花菜藏在红花草间,柔嫩修长,常常使人忍不住要偷偷踩进去也。

挑菜大约多在春末夏初,四五月份,天气总容易就很好,不冷不热微风无雨,田里野菜亦长得齐。等过了五月,塘里菱角菜和水草差不多已长得很好,可以用竹蒿子或亲自下水拉回来洗洗切碎喂猪了,那比挑菜省时间得多,田里黄花菜也已差不多全然老去,猪将不爱吃,就不用再挑了。

下面是《打猪草》的视频地址,与我在超市买的是一样的版本,是韩军与魏蕤在安徽省黄梅戏曲学院时演出的。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I2HeUt25Y6g/

演这出戏时,韩军与魏蕤当都不过十五岁。韩军于1996年因病去世,时年二十八岁。

又:在土豆网上找了很久,终于还是最满意这二人唱的这出。同时有吴亚玲、杨俊,韩再芬、潘启才的唱本,相较之下,实在无韩魏二人的活泼与自然。韩再芬虽谓为名角,但这段戏里唱得太响,太流利,无小孩子的羞涩天真气;至于吴亚玲与杨俊的演出,说竟使人难以卒睹也不为过。大约因为这出终究是孩子们的戏,由小孩子来演,才有那自然的味道。二人的表情与动作,唱腔,比起后来所谓名字来,并不逊色丝毫。

2007年8月7日星期二

消失的旧时光:电视机。

在我牧羊的老家,从厨房门出来去村头,绕过后面那一个拐弯,就是小娥子的奶奶家。实在我该这样表述:小娥子奶奶家房子的北端正对着我家厨房(我们称为灶屋的)。小娥子是和我和安同年的姑娘,那时候村子上还有小飞子和我们同年,他是男孩子--然而这是废话,可以省去。小娥子的三老爷(便是我们通常说的“三叔”),那时大约也才二十七八吧?然而在村上,已经很算得是大龄未婚,又因为他自己不很会挣钱,脾气又不特别好,长相也并无特殊处,村子上的婆婆奶奶们便总疑心他要打一辈子光棍。伊们且从不在他面前讳言这些,幸而这脾气暴烈的青年人没有同伊们翻脸,他叫侯金贵--名字是很金贵的。--我们就跟了小娥子喊他作“金贵子老爷”或“小娥子老爷”(盖此处意义是小娥子的老爷)。

金贵子老爷住他们家三间瓦屋最北面那一间--也就是靠近我家厨房那面,和他的小兄弟一起。那时候我们流行在房里贴贴画,他房里就颇有几张那时我觉得美艳异常的画子。西子浣纱、昭君出塞,还有貂婵拜月--我的知道四大美人之三,实在是在此受了最初的启蒙。此外还有两件当时村上很难得的东西--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还有一台能放磁带的录音机。在我读初中之前,村上就只有金贵子和赵德满两家是有电视的,且会在夏天晚上把电视搬到晒稻的场基上来放。村上的爷爷奶奶大人小孩常就在新闻联播之后,搬了自家的大板凳,挟了用旧布缘过边的圆竹扇子,聚焦到他家场基上来看电视。那时候安徽卫视尚未诞生,我们都是安徽电视台最忠实的观众。因为除此之外就只中央一台、中央二台可以比较容易收到。我们常常要移动他家门口那一根竖了天线的电线杆子以求获得最清晰的收视效果。在杆子移动时,电视常就发出一阵cici声,画面上雪花翻涌。大家的表情都像丢掉到地上去,因此脸上都是空白的,等到终于影影绰绰出现人形(这时还是波浪形的)才终于活动过来。节目放到正紧处,只听见电视里对白和噼啪有致的拍扇子声;时时又有割过稻的田里飞过来的绿蚱蜢,贴到电视上不动。本来不一定要杀它,但那样无疑是影响了看电视,就总有小男孩子上前用手猛地蒙住那蚱蜢,将它逮了--蚱蜢是不难逮的--然后到板凳上一面看电视一面就将那蚱蜢几条腿和头都扯去,最后丢到地上。

那时候我家还没有电视(实际是一直到高二我和安住校,一个或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才由大姐买了电视回来),于是托金贵子老爷的福,我和安得以在暑假晚上看过一些电视剧--如今名字是全忘了,只记得暑假的白天我们曾和村上其他小孩子每天午后在他房间里如饥似渴看《西游记》和《包青天》,回家后学包大人,用剪子剪了弯弯的月亮,粘到额头上。我和安又偶尔在傍晚悄悄去看动画片,一面提防着爸爸会迅速地发现我们偷偷跑出来看电视,要把我们拎回去面壁或罚跪。他是不准我们看电视的,最见不得我们看动画片和琼瑶剧,偏偏那时候我们最欢喜这个;他倒是鼓励我们看《三国演义》,冬天晚上带我和安去黄玉香家看(那是初中了),我们却毫无兴趣,第二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肯和他一起出门了。总之那时候我们的兴趣和爸爸的要求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因此常要挨打,但爸爸有时又很开明,比如暑假的前二十天左右下午或晚上是可以出去看会电视的。我们看《西游记》他也不反对,但再长一点就不行了。--那时候我和安,还有三姐,是怎样千方百计在晚上爸妈睡下后(大约也不过八点)悄悄从后门跑出去看电视啊。有时被发现,自然是要严罚,三姐也一并待罪。

七月一日。

先生:

我一直想要找到一个时间,来和你说一说我这几日所见的云,然而总找不得。因为日子是计划好了的,而我不敢轻易打破。而这原因,又多数是我个人性格的不可靠。我仿佛原是一个可以极守规律一面又极易散漫的人。我为自己所订看书计划,多数时候只能一直遵守,若有一点打破,则往往一整天接下来时间里人也随之、为之混乱,因为那计划,它不仅是规范我学习的一个节奏,更重要意义上是束约我情绪的一个准绳。看书的内容自然可以更改,时间也可以稍有变化,我并不是怕这个,---我所担心的是一旦着意使之平静顺延的情绪被打乱,以我敏感多情性格,在那样一个独自一人环境中,往往就起了无法控制的变化。有时这坏情绪的坏影响,竟要持续到第二天甚至更长---这在我自己,实在是深知的。我在学校时,常常就因为这种情绪上的不安定,而不欢喜自己,往往竟因此发气,一面难过一面就要继续做使自己不欢喜自己的事。比如上网,比如玩其实单调乏味而又并不喜欢的单机游戏,比如背着重的书包在校园和苏州的大街上乱走,比如哭泣,比如吃东西。我不明白我内心怎么会如此单薄无力量而自己竟如此不自知,不明白那时自己怎可以不知道那实在是一种极不明智的不勇敢,多只不过将自己推向恶性循环的极端。我如今努力改掉这性格,虽然我不确定能不能改掉。然而我将努力,因为这是我性格里我不欢喜(其实是尤其讨厌)的,我愿意改了它。

---话说得仿佛太远了。先生,我是要和你说一说云的。不消说,这几天的云是极多的,风也大(所以今天快到中午时,终于下了一场雷雨,有隐隐雷声,只不大能见闪电)。这天气颇让人觉得舒适,白天将穿堂的门窗一贯打开,使风吹入,有时竟可以不用电扇,但气温其实并不低,总在30度上下。27号---大前天的前一天(大大前天么?),我初次惊然发现那些云时,大约正是下午两点时候,那时我正在小房间里小桌子前看古代文论。我先是惊诧,因为想不到南京也有这样大朵的如山峰样云(先生,我这惊诧莫不是很奇怪,哪里不可以有峰状云呢?然而我竟固执以为只有乡下才可见到这样的云了);一时竟有些感慨,随即又欣喜。我坐到这朝北房间的的大飘窗上去看(就是那种从房间里面伸出去很宽的窗台,人可以坐上面,而我的身高使我躺上面还很有余),它们实在是没有我从前所见的那些峰状云大的,然而已很可以让我感怀了。这是夏天里特有的云,风和气温若凑得巧,便能成就一场大而急的雷雨。它们真白得很,远得很,又那么轻那么自在样子!那么阔大而丰厚。而天在后面,是相得益彰的蓝色。我怕它一时就将消逝,就默默看了很久,且打开窗用手机拍了照片,但把半个身子从五楼倾出去实在不很安全,我又念着我将要看书了;终于就又坐到小桌子前,只时时抬头看一看眼对面那一个阁楼顶上的云便罢了。

先生,傍晚时我出门去外面文具店,想要买一支自动铅笔回来。我下了楼,抬头看天,才知道原来那些云原来还在天上---实在它们确实是一直在的,只不过变了形状。这时候云实在比下午时还要好看,还要宽阔与干净,但我没有带手机身上。我看着它,心里无端忧愁和快乐,它们变得实在快,可是每一时样子都那么美。世界真是奇妙东西。自然的那一种神奇而伟大力量,使人见了时总容易觉到渺小到极细微。平静的,深沉的,令人叹服的自然力量。我过马路时仍看---那路上实在只有我一个是仰着头。到后我回了家,拿了手机重新下楼,想在天黑前拍下这些天空姿态时,它们却仿佛同我开玩笑,只两三分钟时间,全消失不见了。天是一片干干净净清清朗朗蓝色,使你不能相信前一刻它还是满满浮了一穹变化无穷尽的云的。我在楼下转了一圈,心里有微薄的失望,但回去时又奇怪地高高兴兴了。

先生,大约是因为那个傍晚我找它们竟没能找到,随后几天我遂时时注意它们了。早晨洗漱好后去前面的小山坡上早读,天上就总填满了云,但是碎的,如鱼鳞或片断的棉絮。早晨的天也总要比下午和傍晚时来得明净透亮,仿佛更蕴了些希望样子,这一点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座小山坡,当初卖房子时,大约是很被开发商们拿了不遗余力做了番广告的(“城市中唯一的绿肺”云云),如同旁边那条河不是河沟不沟的水一样---但公平话要说,便是坡上的树们真很高,又多。它们且多朝一个方向倾去(我观察了很久还是不敢确定那是什么方向),有风吹来时,树叶一齐哗哗作响。晨练的人自然很多(即或不练,出来呼吸走动的人也是很多的),多是爷爷奶奶辈人物,或占据了固定位置,做种种奇怪动作(譬如甩手、踢腿、扭腰、摩腹、摇头,种种不一而足,互相结合,而又变化多端),或便沿着坡上小路一圈一圈走。先生,这其中最有趣者大约莫过于坡下河边那一队集体做“甩手功”的人们,以五十岁上下妇人居多,也有男子(竟还有一个看起来四十左右的)。他们大约是凑钱,买了一个音质虽实不能恭维但总能放磁带的机子(就像祖国各城市无数晨练的老人们一样),但,是谁听说做“甩手功”将有功于延年益寿呢?竟使得这一大群人都站在河沿边听那磁带里人声的号令了。---我说“有趣”正在于那磁带,其音乐节奏欢快无比,只不大分明,最有特点是那号令声:“左手!”“换方向!”“甩右手!”总三字一声,沛然截决。我听了便忍不住要笑,于是一面低着头一面抱着书往那山坡里走了。先生,只怕别人见了我这模样也是要笑的吧,是为着什么呢,竟独自笑得近于幸福样子?





6月27日。午后。朝北窗。


6月28日。门前小山上早读回来路上。时上午七时半。



7月1日。去门前小山早读路上。时晨六时。

六月十日。

今天惊然发现BLOGSPOT居然又能打开了-----时隔两个多月后!
博客是几乎停了,只零碎在搜狐的博客上写了几篇,然而还是喜欢这个博客多一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又会停了。
将这段日子,写在搜狐博客上的东西,其中稍成样子的几篇转过来。仍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吧。可怜的BLOGSPOT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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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日。星期天,阴。傍晚时有零星的雨。这江淮的梅雨。

先生:

我仿佛一下子就搁了很多天的日记没有写了。然而这次是故意,想累了一些细小的事一起来说。因为日子终究是重复着前一日而无出奇处多,翻来覆去说着那些眼见耳闻,虽则我自己是常能觉到新鲜感动,也实在怕人说我矫情,一味耽搁于其实无甚希奇物事上,语言里又常有美化嫌疑。这大约是真的,我因此心里颇自我检讨过些次,就因为那“美化嫌疑”里是否有欺骗意味。然而我竟然好像就不大能改过来-----仿佛也并不真很愿意改,若真因为我短信或平常一些话,而对我如今生活起了格外幻想与羡慕的人,比如竟觉得像桃花源,或近于隐居,我于恐慌之外,怕也多只能报以羞赧。我又心想这日子在人眼里看来是美好的也未尝不好,只要我不拖他(她)也来过一阵,则能给人这种想象,也是颇愉快的经验。------虽然,虽然这日子在我过来确是太美好的,除了夜里会怕这一点美中不足外,我是再不敢挑剔任何了。若那一天自己是从早到晚都认真看书的,心里多数就极平静,竟仿佛有明净感觉了,对自己也便不过分厌弃,仿佛还有挽回机会样子。反过来心里的难过则不用说了,灰心是时时就要袭来的,有时就几乎是痛恨般绝望,反复的,挣扎的,慢慢难过着劝解,直到终于又平静,开始把需要做的事一件一件理清。幸而这几天------到少这两天是------我是可以说非常认真地看书了的(虽然今天速度仿佛有些慢),所以现在还能以一个较宽囿的对自己的心来写这日记,不然大约又是难过与痛恨了。先生,我这个对自己态度大约真不大好,我思量着要改,然而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能改掉的那一天。

先生,就在我丢了日记不写的这近十天里,门前那块菜地里的豆角子是早就把藤子爬过了竹竿末梢,开过了淡紫花,结出了不短的豆角来了。旁边的冬瓜也匍匐着,开着柔软的白色花了(我从前不知怎么没发现它们)。从有天早晨县城里的大街上忽然多了些卖西瓜的板车或三轮车后,如今大街上每天的板车是越来越多了。瓜都是田里摘了上来的,有青的藤子和未干缩的绿色叶子作证。它们第一天时是一块钱一斤,那时颜色还只淡的水红;今天傍晚我买时,已是六毛了,我还知道必可以还价到五毛然而我没说。那瓜也已经很红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运气),只瓜皮还是很厚,要到双抢时,西瓜红到边,那是最好吃的时候吧。这十天里,卖桃子的担子也挑到街上去,然而正是今天,就已不大寻得到了。曾有一个卖桃子的妇人告诉我是因为今年桃花开那两天下了很多冷雨,花冻坏了。所以街上卖桃子的,往年是“压压林”!先生,这是我们方言,她的原话,意思可以想象,因它本来是形容树上桃李之类果实结满了枝条的(并仿佛还有些把枝条压得坠下去的意思)。

除桃子外,我一定还要告诉你栀子花是开了。乡下绿的树白的花,那么远的香气。先生,我不能和你说清楚我的感动,然而我心里,在见到那样一树花时确实全为感动填满了。我偷摘了一个山坡前一朵花。先生,我还是小孩子时候是如何地爱这花和它香气啊。然而奇怪我总不能在春天时用白酒瓶装满清水,把一个康健枝条养出根来------大约也因为我的心急,所以种下去的从没有一枝活过,我却年年春天重复这“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和“世上本没有路”的劳动。我爸爸爱桂花,从人家挖了好几棵小桂花回来栽,几年后是都开花了;可他从没到人家要一棵小栀子回来送给女儿种。实在我从别人家讨了或偷了花回来,用最大的蓝边碗盛了清水,把花有次序没碗边放成泼满一圈,碗放到房间或灶屋窗台上时候,妈妈也是很欢迎的。有时候花不多,且留有枝子,家里又正好有没卖的白酒瓶,就也放瓶里养------不过那总是养金银花多,因为栀子花大,酒瓶口就显得太小了。

先生,院子里月季是开了很好看的红色花。它们大概并不很寂寞,因为电线上从早到晚都有麻雀子叫,能发现它们的美。寂寞的大约只是我自己,所以才常要折一支花戴,插在草草扎起的辫子上去学校。纪念一些不为人知的情绪。然而我总不敢,是怕太招摇。就像那天早晨,我于街头看见卖栀子花的老人,很想买一朵来戴,然而终于骑过去了。我不能戴它,便只能看它枯黄萎去,我便不如不拥有它了罢。

学校里的广玉兰树很高,它总应有很多年了,因为我们读高中时候,它就已经是那样立在那儿,而今八年时间都已过去。它开了许多白色花,有碗口大,微泛些儿黄,明明缀于远望稍近黑色的叶子中------大概叶子只是太过墨绿了。中午时有太阳,我去食堂回来,站树下默默仰头看了一回。

先生,不写了,我有些累。

端午要到了。先生,我心里很有些算得上美丽的话,想要编一个故事于这个节日。然而我找不到时间。先生,我有很多忧愁。我放心里罢,我不说。

晚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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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牺牲了中午吃完饭看字典和午睡时间,借了语文老师的电脑,来把这篇日记打上来,除了写错的与不恰当字词外,并不修改。

太约因为日子实在也是平淡的,所以并无新鲜的话:所以博客竟也要拿日记来塞责了。然而我实在无太多心力写其他话。仿佛又有要报告一下自己状况的必要。

加油。我会好好看书。我的忧愁我放它于心里。我不再写出来。我不打算要放大它,我是要慢慢一件一件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