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噜嗦地说了如许关于我年少时对电视的渴望而不可多得的旧话,是的,是要将你目光引向金贵子老爷家那一台可以放磁带的录音机。电视既不能多看,而录音机的声音即便是在村子另一头也能隐约听见(我怀疑那时音量总是放到最大的),我于是常常在自己房间里听那录音机里放的戏了。不用说是黄梅戏---安徽人不听黄梅戏听什么呢?村子上的奶奶们又那么爱听戏。金贵子在屋里放戏时,就有奶奶搬了椅子坐到他门口听。一边听一边还要交流感情,“这个后妈多狠呐,多毒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常是夏秋傍晚,晚饭未熟;或春冬午后,负暄正宜。五年级时家里的楼新建成,我因此常常在楼上房间里,听那婉转调子与多数充满“呀子咿子呀”的唱词。词大都明白易晓,几近口语,或者便凄凄惨惨,或者便逗人发笑。候金贵的磁带并不特别多(他在哪里得到的呢?那时候我们乡里还没有一个卖磁带的地方),因此我们常反复听的,多就那几出。记忆中给我最深刻忧惧的一出是后妈虐待一对姐弟,派姐姐到山上砍竹子,姐姐不小心用芒镰刀砍到了手---我记忆之所以深刻正在此,总怕那一刀太重下去会将她手指砍掉,然而戏里一直没说,我就一直担心害怕着,有时割稻自己不小心用小镰刀割破手指,总想起那戏来,心里一阵震颤的怵。那戏的结果大约是姐弟俩到亲娘的坟上痛哭(颇像汉乐府《孤儿行》和阮瑀《驾出北郭门行》的又一翻版),最后决计从此远逃他乡的。不消说,村上的奶奶们是很爱这出戏的,常在听时就有细小的泪流出来,镶嵌到她们眼角周围深密的皱纹里去。然而她们仿佛是一面又享受这被感动的凄凉况味,于是时常要求说:“金贵子哎!就放那个---那个,《孤儿泪》吧?”金贵子是无戏不可的,我就需一遍一遍在渐次浓密的黄昏里听这令我心伤又害怕的、充满哭泣与呼告的故事。还有一出,名字与内容是全忘得非常干净了,却还记得一开头那一声男子的喈叹:“苍天哪~~”声音极苍凉曲折。我时常记起这一声,并记得这调子的每一个抑扬顿挫,心里道不出的凄凉。
幸而终究还是喜剧多,譬如那流行的《五女拜寿》,我们家却正好姐妹五人,因此常要被大人们拿来做比附,仿佛预见了我们将来是要像那里面的坏女儿们一样的,又常告诫我们千万不能不孝(这话我爸妈却从不多说,多数是其他大人拿来取笑)---实则我和安那时哪里知道什么是“不孝”!又比如《打豆腐》,是讲那又好吃又懒做又赌钱的王小六,在街上把老婆纺线纱卖得的钱喝酒赌钱用没了,没钱买豆子回家打豆腐过年,就到河滩里装了一袋沙回去塞责;被发现了又说肯定是放在门外被人调包了。好容易问隔壁三叔借了豆子用磨子磨,那小六却又懒做,不是手疼就是腰酸,不是眼睛落了灰(“老婆哎!眼睛落到灰里去着!眼睛落到灰里去着!”)就是肚饿没力气。赚得他浑家给他上厨房打鸡蛋吃,他却一人在堂屋里假装打老婆逞威风,连磨子也给打翻了。气得他老婆要不跟他过,他又装上吊来使她心软。戏里有许多俗常的诙谐与玩笑,听了颇忍不住发笑,能使人充分见识那王小六的好吃懒做又会找借口。故事最后自然还是小六在妻子好言相劝下幡然醒悟,夫妻二人又高高兴兴磨豆子预备打豆腐去了。此外又有《天仙配》、《夫妻观灯》那有名的戏,都是能使人欢欢喜喜的戏,本来中国旧戏里,《杨乃武与小白菜》这类从头到脚都湿淋淋苦惨惨的戏并不特别多见,而以大团圆结局为多。实在这大团圆结局多数未尝不是必要,种田生活本来辛苦枯乏,通俗而喜庆的戏曲能在精神上给人以一些欢乐,使人至少在听时会心一笑,算是尽了想象里的美好,在生活一时不可能有多少改变日子,实在是有其调节与安慰作用的。
这些使人欢乐的戏里,我要特意挑了《打猪草》这一出来说。那时我竟似乎没有多少机会在候家的录音机里听过。最初得以听到这出有名的黄梅戏,似乎是在四年级(或是三年级):我们学校竟要大大准备一番去乡里参加六一儿童节全乡的汇演去了。最后入选的节目是广播体操一套、话剧一出、小品一个,还有便是这黄梅戏《打猪草》。那是我和安所上过最大的表演舞台---峨岭影剧院,然而你莫要误会,以为我们竟可以去演《打猪草》,那是五年级同学的戏,三四年级的孩子是没有份的。我们演的是那个话剧,说是话剧,实在只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仿佛更接近一些的称呼。是根据我们那时语文书上一篇课文照搬而来,内容是一个辅导员和班长去拿新的教科书,其时正是抗战时期,回来路上遇到了敌人的轰炸,我们的辅导员为了保护图书,英勇牺牲,鲜血染红了书本。可他临死前,还说:“一定要把书交到同学们手中!”(亲爱的95届同学,谁能记得这课文的名字?)演那辅导员的正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校长,我那时很敬佩他,因为在我们仅有过的不足五节的音乐课上,他教我们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算得是我们那时所知道的最新的流行歌曲;我和安读二年级时他尚不是我们老师,有一次他竟拉了我们俩去教五年级学生唱《我的祖国》,因为之前我们在儿童节上唱了这歌---虽然告诉我们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是道光的也正是这位(而我一直到高中才知道我犯了怎样的错)。他那时还是一个不到三十岁、头发自然卷、颧骨很高、脸上总是笑的年轻人。而演班长的正是比我大一岁的表哥刚刚,他那时实在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美几分,到照相馆打扮成女孩子模样,相片拍出来没有人以为是男孩子。我和安,还有班上另外两个学生,就搬了凳子坐在舞台一角作发奋读书状,从头至尾就没动过,只辅导员英勇牺牲时在一边也胡乱喊了几声“老师!老师!”。我还记得那个“延安小学”的牌子,因为一时找不到粉笔,是老师用了两三支劣质口红写成的。我那时自然不觉得那个把我们的腮涂得和嘴一样红的口红劣质,只见老师用口红写字时,一笔下去就费了好长一截,心里非常可惜。我们的数学老师在幕后当配音---专配那“嘣!”一声炮弹响的。结果演出那一天,他见旁边有别一个小学的一面大鼓,灵机一动,欣喜若狂,狠狠地敲了一下鼓,不但把我们吓了一跳,也差点要将人家的鼓的打坏---幸好没坏,不然恐怕得照样赔钱。那个话剧我们最后连个安慰奖也没得到,赔起钱来不用说是很划不来的。
再来说《打猪草》。这戏的剧情是极简单而淳朴的,讲小姑娘陶金花去金小毛家竹子林里打猪草,不小心碰断了两根笋子。小毛以为是小姑娘偷笋子,待明白是误解,小姑娘篮子已被他踩破了。小姑娘要小毛赔篮子,待小毛真把姑妈叫他上街买盐的钱赔给她时,她又不要。小毛因此把碰断了的笋子全送给金花,并送她回家。
就我印象里,那是五年级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演里面的小姑娘,至于那个男孩子---仿佛演的还是一个小姑娘!或许是老师怕由此带坏了学校风气,我如今却也无机会知道了。我却仍记得一开始每天放晚学后,她们在五年级门口的操场上排练,看的人镶拢成紧紧一圈,她们就在那一圈儿里走动。扮男孩子的女孩子用一根木棍挑着篮子,送小姑娘回家。因为小姑娘家在桃花店,那边放牛的娃子逮到人就要对花,对不来花,就不让过,因此两人一路上对着花,一路上唱过去。那唱词是很通俗而有趣的,有猜谜意味,因此非常得那时我们欢喜,几乎人人都会唱一段;又因为接近我们地方的风气,又更有别一种动人:
陶金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
金小毛:发了一颗芽,
陶:麽杆子麽叶, 金:开的什么花?
陶:结的什么籽? 金:磨的什么粉?
陶:做的什么粑? 此花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金:丢下一粒籽, 陶:发了一颗芽,
金:红杆子绿叶,陶:开的是白花。
金:结的是黑子,陶:磨的是白粉,
金:做的是黑粑, 陶:此花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荞麦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陶:长子打把伞,金:矮子戴朵花,
陶:此花叫做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金:长子打把伞, 陶:矮子戴朵花,此花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做莲蓬花。
陶:八十岁的公公,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公公,喜爱卍字花。(注,“卍”字读如“万”,是衣锦上花纹一种,大约取多福寿意思。)
陶:八十岁的婆婆,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婆婆,喜爱纺棉花。
陶:年青的小伙子,喜爱什么花? 金:年青的小伙子,喜爱大红花。(注,大红花即映山红,又称杜鹃花。其大红色者,为皖南地区山中常见花色,故又称大红花。)
陶:十八岁的大姐,喜爱什么花? 金:十八岁的大姐,爱穿一身花。
陶:面朝东,什么花? 金:面朝东,是葵花。
陶:头朝下,什么花? 金:头朝下,茄子花。(注,茄子未结前,先着花,其花小,五瓣而未分,一般为紫色,黄蕊。面向地,是颠倒向下开的。)
陶:节节高,什么花? 金:节节高,芝麻花。
陶:一口钟,什么花? 金:一口钟,石榴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不觉到了我的家。
小姑娘踮着脚尖,慢慢踏着步子,神气动人。后来我自己也要排练(虽然只是搬个凳子在一旁坐着),就不能再有机会看她们唱戏,但还是忍不住常常将头偏过去,看金色阳光笼罩在那小小一圈人之上的光芒。
在我们念小学时候,打猪草实在是一个村子上每一个小孩子们必修的一样课程(尤其是小姑娘!),谁家不养有一两头猪呢?如果是老母猪,刚生了一窝小猪,那就更要猪草来养母猪身体---自然,“打猪草”许是安庆地区特有叫法,我们是称为“挑黄花菜”的,因为所要的多是田间我们称为“黄花菜”的一种。这“黄花菜”不是又称“忘忧草”的金针菜,只是一种开黄色小花的野菜,叶呈大的豁齿状,贴住根茎生长开来,大的才如小孩子巴掌大小,覆在地面,因此常要掀起几片叶子,右手用平底铲子斜斜从土下切断其根,再抖去浮土掇在左手手心里。黄花菜主要生长在田埂上,红花草田里,一般为绿色,被太阳晒得多了老了的菜也有紫色的。油菜花垅上所生黄花菜尤其深而密,大约因为油菜挡着阳光的缘故,嫩绿非常,且向上生长,几乎要改变它在田埂间贴着地的样子。但跑到人家油菜花田里挑菜是要被人骂的,踩坏了垅子大约在其次,猫着腰在田里挑菜,油菜花是要被碰落得满头满脸的,油菜籽还怎么结得出呢?
那黄花菜的液汁沾在手上,再和一点湿的土,常常要使人手指漆黑,洗也洗不净。用舌头舔一舔,实在苦得很。我常忍不住疑心这么苦的菜,猪大约并不爱吃,但它却是确实吃着津津有味无疑了,于是我们只能继续挑。红花草自然也是能喂猪的,但又常要养着,等犁田时全然翻到泥里渥烂,用来肥田,并不能常割。于是在小孩子,学习既不能耽误,菜却也要挑。因此常要在放学后或者周末时候拎着竹篮子去田埂上。然而挑菜与割稻插秧相较,实在是好差事,因为并不要费多少力气,天气又总不热,只拿着铲子去田里找就可以,几个小姑娘又常可以结伴去,有时且可以去红花草田里,掐红花草花串成一圈挂在脖子或耳朵上玩,或寻难得一见的白色红花草花,因此那时我们是很喜欢的。有时放学后从小路上回家,一路的田埂和红花草田,看见黄花草多的,也拿了削铅笔的小刀来,挑了放书包里。只是人家插了枯的芭茅在田中央的红花草田是不能踏的,那是要做种子的记号,若随便踏进去,主人见了,一定要大骂,这时只有拼命地逃,越快越好---不用说,因为用来做种的田里红花草长得实在是好,又因为踏的人少,黄花菜藏在红花草间,柔嫩修长,常常使人忍不住要偷偷踩进去也。
挑菜大约多在春末夏初,四五月份,天气总容易就很好,不冷不热微风无雨,田里野菜亦长得齐。等过了五月,塘里菱角菜和水草差不多已长得很好,可以用竹蒿子或亲自下水拉回来洗洗切碎喂猪了,那比挑菜省时间得多,田里黄花菜也已差不多全然老去,猪将不爱吃,就不用再挑了。
下面是《打猪草》的视频地址,与我在超市买的是一样的版本,是韩军与魏蕤在安徽省黄梅戏曲学院时演出的。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I2HeUt25Y6g/
演这出戏时,韩军与魏蕤当都不过十五岁。韩军于1996年因病去世,时年二十八岁。
又:在土豆网上找了很久,终于还是最满意这二人唱的这出。同时有吴亚玲、杨俊,韩再芬、潘启才的唱本,相较之下,实在无韩魏二人的活泼与自然。韩再芬虽谓为名角,但这段戏里唱得太响,太流利,无小孩子的羞涩天真气;至于吴亚玲与杨俊的演出,说竟使人难以卒睹也不为过。大约因为这出终究是孩子们的戏,由小孩子来演,才有那自然的味道。二人的表情与动作,唱腔,比起后来所谓名字来,并不逊色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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