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8日星期五

暮春

2009,5,2,家,三坝埂上。

2009,5,2,南陵,塘下。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呢。

2008年12月31日星期三

再见,2008。



2008年终究是过去了。然而自己有的是什么呢。白天的时候,在南大的校园里,仍旧是冷,和冻得看不下去书。太阳其实还是明亮的,吃过午饭后,站在102教室外面的角落里晒太阳,手里摸着装满了热水的水杯。我几次动心要去网吧,或者提前到江宁来,都按捺下去,上网委实是不该了,这2008的最后一天,若被我不看书而放到烟气熏人的网吧里,恐怕以后想起来,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吧;而到江宁,时间太早,怎么和二姐交待呢?虽然我真的很冷了。
后来便回教室,看而又看不下去,复习外国文学的第二章,古希腊文学。看了很久一页也不曾看完。到两点时,困得利害,于是趴到桌上睡觉。两点二十八分醒来,鼻子不通。我又坐一会,忽然下了决心,坐车来江宁。
啊,这样地辞不达意。我究竟是想说什么。到江宁后,用二姐的电脑上网。去豆瓣翻这一年来所读的书,我本来是想做一个总结的,然而看到这一年,我只做了这么一点儿事,读了那么少的书,我实在羞愧得很,不敢拿出来使人看到了要笑话了。但这个博客是不妨事的,因为不会有人来看,我只说给自己听,也就罢了。
2008年,难忘的事是,慕回的结婚。最感激的事,S在我几近于走投无路时的帮助。最喜欢的电影,使我感动的,现在回忆里只有《秒速五厘米》,其实《哈尔的移动城堡》也拿出来重看了三遍。听得最多的音乐,是《千与千寻》的片尾曲,那个曲调我现在都可以熟练地哼出前面的两段来。
2008年的第一天,我在做什么呢。看到豆瓣上自己读书的记录,大约是正一个人在江宁读田晓菲的《尘几录》吧。那是慕回推荐给我的书吧。我还记得那时候考试将近,他说,读了这一本考到陶渊明就不怕了啊。我夜里读那书,读到堕泪碑的典故,自己竟也感动得忍不住掉了泪下来。后来一直到考试前,每天都在网上和慕回说过不少话吧,到考试前的那十几天,真的是极感激的,若不是他,我怎么能过得那半个多月下来。不过都是过去了的事了啊,是的,只是过去了的事啊。

读过的书:
中国文学史(四卷):袁本的文学史,前面三册2007年已读过一遍,当时第四册读的是游国恩本的。今年重新从第一册开始看,第四册的这次才第一次看,前几天才终于读完。
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一本日本小故事,其实是给园园买的,我自己先看了。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这书早在大二时便该看的。

中国当代文学史:洪子诚的,差不多属于看过即忘了。却也没有时间再看一遍了。

苦雨斋识小:止庵著。这书其实是把河北教育那一套周作人的书的序言集合成一册了。

外国文学史(上下):郑克鲁编。亚非文学我没有看,所以其实只是看了一册半。这书的阶级气味颇浓,尤其是近代;现代部分却还好。

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周作人著,丰子恺图,锺书河笺。这是我极爱的一本。

过去的生命:周作人著,在学人旧书店买得。极薄的一册。

昨日之歌:
冯至,也是极薄的一册。
鱼目集:
卞之琳
湖畔
:我喜欢汪静之氏的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偏狭,我觉得在应休人,汪静之,潘漠华和冯雪峰四人的诗中,汪静之氏的是最清润温暖的一个。这三本诗歌集子都是问且诗借的,都是极薄,放在这里,免不了充数的嫌疑了。然而因为我看的书极少,充数也还是继续充吧。
语言学常识十五讲:
沈阳著,这书我很喜欢,虽是为了考试而看,实际却看得很开心,做了厚厚大半本笔记。这是八月十号开始看的吧,是我今年正式看书的开始。
叶嘉莹说杜甫诗:
叶嘉莹先生的这一套书很容易读下去,浅显有味。我是贪懒的人啊。
吉嘉莹说初盛唐诗:叶嘉莹
知堂序跋:周作人著,是在南图借的。其实品雨斋书店看到有打折的卖,我还是太穷了,没有舍得买。
旧戏新谈:黄裳作,也是那时候在苦闷和懒惰里打发时光的闲书啊。那是五月呢,还是六月?

宋元戏曲史:王国维著,书是07年的四月末在复旦附近的小书店买的,当时同鲁明还有安一起。静安先生的这本书我极喜欢,做了笔记。
中国韵文史:
龙榆生著,也是喜欢的书,只是笔记做了一个开头就放了。
与二哥书:张兆和作,小说的语言和沈从文先生的语言很有些相像,我记得里面写到天的一个词,“蓝分分的”,极喜欢,后来在沈先生的小说里竟然也见到,更觉得亲切。但这本书其实是做得很坏的,并没有用心整理出一个真正属于张兆和先生的文集出来,所谓的“与二哥书”不过是在他们的书信里割裂了一些来做点缀罢了。张先生终究不免还是给遮蔽在沈先生的光辉里,作了淡淡一抹影子。

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著,这书,也是慕回叫我读的罢。宇文所安是慕回介绍给我知道的,其实是因此才觉得宇文氏可亲近的吧,连他的妻子田晓菲也觉得仿佛格外多些亲近。08年的开头,我读了几本宇文所安的书,都是因为慕回曾和我夸过他。我在图书馆见到他的书,因此竟好像也多些快乐一样。
盛唐诗:宇文所安著,突出的是盛唐诗与初唐宫廷诗的联系,角度有时十分新颖,但也不免有十分牵强的地方。
初唐诗:宇文所安著,我还记得的,唯有对初唐宫廷诗的固定程式的解说了。
书前书后
:锺叔河作。闲书一种。
论语新解
:钱穆著,我颇爱钱先生的解释,虽有时不十分同意,但仍不免感动。后来又买了杨伯峻的论语,还没来得及看。

南行记艾芜是我喜欢的那种人,我觉得和沈从文先生的性格多少有一些相近的地方的。南行记我记得是在火车上看完的,是去上海面试失败回来的火车上罢。
合肥四姊妹:金安平著,这本书虽然态度比较平实,资料也算得上丰富,但实际上写得散得很,到最后也并没有突出四姊妹来,不过是罗列了她们各自的婚姻(连在婚姻里,对她们的描写有时都像是在为她们的丈夫做陪衬,这在张兆和先生的那一章中表现得最明显,大约也因为沈先生名气最著),再在前头缀上她们的父母罢了。

中华名物考(外一种):
青木正儿著。周作人似乎曾在一篇文章里提过他,说他文章的有味,周氏所引的文章,在这书里就有,似乎是关于在中国旅游时吃到的东西。这书做枕边书是极好的。里面提到一种独特的绿萼梅,我读后不久独自去梅花山,便见到了那种远远看起来隐隐一片青绿的梅花,当时便很有成就感,简直恨不得要与那梅花攀知己的了。
书时光
:张宗子作,闲书一种。
沧浪诗话校释:
严羽著,当时想做笔记,最后终于没有。严羽的诗论,其实我觉得中肯的地方也有许多,并没有那么错漏百出吧?
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著,做了笔记,然而现在已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立春以前
周作人著,这书可算得我2008最爱的书之一,也是极好的床头书。
元白诗笺证稿
:陈寅恪著,读了两遍,连笔记,其实也是做了两遍,一遍手抄,一遍用电脑录的。陈寅恪先生的大名虽如雷贯耳,在学校时也曾借了厚厚三巨册的《柳如是别传》,却终于没有看过就还了。我对陈寅恪先生的敬重,最初也完全是因为慕回吧。直到如今我一见到寅恪先生的书,就忍不住要买的心,大约只是这习惯的延续吧。
驼庵诗话
:顾随著,我不是故意再要提慕回的名字了,但这确实是他所列的那个文学史必读书的豆列里的书啊——所以我在南图看到时,才会毫不犹豫地借了来认真地读完了。后来,在先锋书店看到顾随先生的《论学精要》,买回来至今却还不曾看。
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上下)
:张少康著,有觉得写得很好的地方,有觉得很牵强的地方。
严迪昌自选论文集
严迪昌著。严迪昌先生是我大学古代文学老师的老师,在我念大学那一年去世。严老师是专治清代文学的,《清诗史》《清词史》我都发愿要读到今天却还不曾读过。
尘几录:田晓菲著。这一本书,是2008年,最初我那一个粉色的梦的开始。自然如今,粉色的梦是不在了。书却还如一开始那般新。
照片是下午出校门时,在南大拍的。这株梅花开得真早,又香。我拍它时,旁边一个老太太和我讲南大周围景况的变迁:据说从前附近一带都是荒山,而如今全是高楼,自是不必说了。后来旁边的一个楼里下来一个中年的男人,和老太太说起话来。从这株腊梅是日本梅,到民国时女子们多上教会学校,到建国时达官贵人们的逃难,到黄金埋在地下会跑到别处的传说,我陪着他们听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再见,抱着我的水杯走了。

2007年10月22日星期一


(有一天我回爸妈那边。在岗子村转车。等车时看见天上的云,而月亮已经高高升出来。)

我想或许要说一点什么。已经快到凌晨两点,我也不知道时间过得这样快。

可是我又不知道真要说什么。我心里大概是想着一些话的,这之前的一时它们甚至有一部分是比较清晰的。但现在忽地我记不起,或者说记不清了。我要慢慢想一想,想一想,或许才能说得出一点算得上明白的话。家里这一星期来了很多客人,熟悉的,陌生的,爸爸的,姐夫的,很多很多。姐姐在家烧满桌子的菜,人声沸扬。今天下午四点的时候,终于所有的人都走掉,连姐姐,也回了她长期出差的那个城市。我又独自占有这屋子。近来我慢慢喜欢上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走动或不走动,可以说,甚至是很沉醉于这样的状况。如果能沉稳有序地看书,心里竟可以说是非常欢喜,虽然也常常怀疑自己所愿意走的路其实是多狭窄和闭塞的,这是因为我太贫乏,并且在继续贫乏,并且怀疑即使达成我如今的那一个愿想,也并不能使我在知识的路上走得正确。我从前从没有自己一个人房间,没有自己一个人的床(除了大学的宿舍里的,高中初中,即使是在宿舍,我和安都是睡一张床的),我在那样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里长大,可以说,是真不知道一个人居住的滋味。我从前在学校时也很向往毕业后能一个人租一个屋子体味一下单独生活的感觉,但连那向往都是单薄的,关于具体的细节,是完全不了解的。大约也因此我容易依赖人,是真容易,在心上,怕孤单,怕难过,有时候,因为贪图那一点热闹或温暖,就愿意留下来,即使是自己不很喜欢的场合,或并不十分欢喜的人。连去分辨一下是不是真的热闹或温暖的自觉都想不起。我也附和着说话,甚至还带着淡的笑,因为我总怕使别人以为我是难以接近的。我怕使人难过,陌生人尤其如此。我只是说得少一点,笑得微弱一点。我心里亦没有太多的反感,我甚至是感激的,因为那一点我想要的热闹或温暖。我多数时候是温顺的,对于不熟悉的人我总是笑,我担心我大概是笑得太多了些。我习惯于抱歉,时时说出对不起,不好意思,麻烦,即使其实没有什么需要抱歉的地方。我说很多的话,做很多的解释,怕别人会难以理解,或者会误会,有时又单纯是为了取悦于人。是的,取悦于人。幸而这取悦多数时候是为了怕给人压力,怕别人觉得尴尬,不然我要怎么讨厌我自己才够呢?我又时常厌弃我自己,不喜欢我自己,却又喜欢找一个界限,以为界限一过一切可重新再来改过。我因此又常常怀着希望。一面因为恨自己而哭泣的时候,一面却又隐约地明白心里深处的希望,在哭过之后就要出来。它们在心里仿佛是等待。我却不管这界限的设定最后总是无效的,于是一次次设定。比如现在的我,心里想着,写完这一篇博客,就去安稳睡觉,明天醒来好好看书做饭散步,这是我给自己的新的界限,我于是又得以用去这一个晚上。我仿佛总不在意自己的很多事情,以为随便就好,因此常弄丢自己的东西,有时连别人的东西也丢掉。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果我有一天一再告诉你我不舒服,我生病了,那实际是因为想听到你关心,这是很俗气的事吧,我也很不好意思这样说),不轻易表达自己的观点,不轻易说锐利的话(自然,这一点,是没有脑子说有锋芒的话也未定)。我总是优柔寡断,并且容易流泪。又容易被感动,漫画里的少女情怀时常发作。我一方面是这样的一个人。

然而另一面我是那相反的一个。我伤害人,亲密的人。用言语,用行为,激烈的刻薄的不耐烦的自以为是的。激动,冲动,破坏,缺乏理智,不知节制。我伤害人的时候自己也难过,有时大声哭泣,有时只是安静地流一点泪。但我停止不了。我似乎又总不惮于自己使自己难过,因为这一个难过的接受者是自己,仿佛便没有了对外要负的责任,我因此可以无所顾忌了。激动过后道歉,很久之后想起从前所做的错事,仍然想哭。若想起的时候是一个人,我或许就会流一点泪,自言自语地说“对不起”。然而说给谁听呢?但习惯总不能改过来,虽然这一个喃喃自语“对不起”的自己,也并不喜欢。我也并不是喜欢和别人说话,表现我易于接近的一面。实际上,很多时候,我是怕找话说的。我只是,对于别人的友好,仿佛觉着一个义务,有要至少同等友好的义务。我有时因此对这样一个自己不耐烦起来,而表现出乖戾或者冷漠的模样来。我时常觉得一些友朋之间有说不出的距离,时常想要躲起来,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再一点一点把自己弄得干净清白起来。我时常想要哭,有时又可以做到冷静有序,不害怕。但那需要一点点的准备,还是要从开头一点一点做起,从最容易的做起。给自己做蔬菜和粥,吃到刚刚饱就好;打扫卫生;睡足觉,使精神变好;洗热水澡。然后,这一些都做完后,我差不多就可以开始安静看书。我还会出门散步,看一看水和云和植物和欢喜的人事。这是我安慰自己的方法。这是我使自己不绝望和不放弃的方法。我愿意使我自己相信我并不总是柔软温顺,并不总是要依赖人,并不总是那一个毫无性格的人。

傍晚的时候我忘记了开灯。后来天就黑了。屋子里因为楼下的路灯光有很微弱的亮光。我靠着墙边在地上坐了有十多分钟。手上拿着手机慢慢用手指触碰。我终于没有给你打电话。再后来我开了灯,去煮最后半包泡面,我并且记得加了蕃茄和青菜。喝完了一整碗汤。我一整天反复听一首歌。

我似乎也不很明白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或许是早就说过的话,或许是不用说的话,或许是会被你认作是遮掩的话。但话差不多说到这里已很多了。你看,我仍是改不了解释的习惯。我这就去认真刷牙然后睡一个舒服的觉。我明天开始吃米饭和白粥,自己做菜,并且看书,这是我一开始就发的愿。我做得到的。那么你呢?我愿你是好好看书的。就是这么多。晚安。

如果你不愿看到它们,自动忽略就可以。我也很愿意把这些话写给我自己。最后,你不用说话。这不是因为不想要你留言。我仍是又作了一次解释。

秋天


(是五月的时候,去四阿姨家的路上。在颜色逐渐苍老的季节里拿它们出来温习吧。)

确实是这样冷下来了。梳头发时,能听到因为静电发出的轻微噼叭声。因为懒,因为怕穿紧的衣服意外发现自己又长胖,套了厚的宽松外套,也不觉得热。相反,是很舒适的感觉。棉拖鞋棉袜也都已经拿出来。皮肤在一天之内竟就起了红点开了细微的小裂子,脚上旧年的裂痕重又裂开,像重重的鱼鳞。但对这其实稍加注意大概就会好很多的皮肤干裂,这些年自己竟像是有意懒得去理,是不是大概也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但这冷还没有到让人不舒服的程度,确切说,只是很凉了而已。
傍晚的时候去外面沿着水散步。我从前说这一片水像是河又像是沟,其实大约确实是苛刻:在这一段,它实际至少算得上是比较清的活水的。那时候近五点,只有一点儿风。水里养着作景观的大而肥的浮萍远望是呈黑的绿,还很有些生机勃勃的样子,只是也显得苍冷。太阳是圆的橙红,在长的水泥砖和不高的玉兰树共同组就的路的尽头。路的右边是水,左边远处是一大片处在最初开发段的荒地,地上长有稀落的芦苇。路边的野草已经开始枯黄,上个星期还不怕冷的缀在蓬松的草隙间开的牵牛花和一种不知道名字的蓝色小碎花,这时候已经看不到。偶尔有水红渗白的小蓼花,在路边坡下开着。若能连成一大片,一定是非常好看的吧。
第一次去了坡下一片不算小的菜地,不打算再怕别人以为我会偷菜。这大概是附近好几家菜农的菜地,不错的天气和合适时间的现在,傍晚时妇女和男人在菜地里浇水。都是很平常的菜,因为没有不认识的。老了的将枯的菜,也还暂没有失去自己的领地,仍旧站在那儿,仿佛等待似的,瑟瑟的,小心翼翼的。趴在架子上叶子已多枯缩、还剩有四五朵黄花和三两个留着做种的老丝瓜的丝瓜和只有几根老的挂着的豆角,都属于这一种。胡萝卜的缨子却格外绿,直挺挺的满是精神。白萝卜叶子的茎是有光泽的明红。出齐了的青菜秧子旁边是才发芽的韭菜,灰色的土块整作平平的,细小叶子掩埋在细细的草灰里。新一轮的莴笋还不到一掌长,绿叶子松散地向四周张开。南京人常用来作汤的菊花láo(这个字该怎么写呢),长了满满的一大段菜垅。山芋叶子匍匐开来,盖得地上没有一点儿缝隙之后,又向上挤着生长起来,不秀气的叶子上许多虫洞。再旁边,沿着田埂,是一小片水洼,长满空心菜,两边用木头搭了跳板,或许是为了让人好摘菜。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给青菜浇粪水,用一根短粗竹篙绑了一个旧的黄色安全帽作瓢,空气里有淡淡的臭味道。他又站到水洼边,舀了水远远泼浇另一片才点下菜籽的地。怕挡着他动作,我便站在一边看,作着笑脸问空心菜为什么要种在水里-----因为我们家的空心菜是种在菜垅上的。他含含糊糊地答我,听不清,也已经不好意思再问。又站一会,看一看那泼过水的地变作一种淡的黑色,终于觉得自己像是缺了什么,掉转头沿来路往回走。虽然想,却终于不敢穿过菜畦走到旁人家的菜地看一看,怕被担心一不小心会踩坏菜叶子。
散步的人已经变得很少,天气还是穿一件单衣时,这个时候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是散步的老头子与老太太,也有成对的情侣,坐在临河的石椅上,说着别人听不见的情话。这时候却空无一人。有鸟叫,许多种,却都细细的。白色鹭鸶鸟不见了踪迹,或许是躲在河里的那些浮萍丛里了吧。
无话可说却忍不住倾诉或表达的欲望时,说天气于我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即使是那样乏味与单调的事,也能勉强说上一两千字。是性格里絮叨的一种表现吧。二姐买了一本安妮宝贝的盗版全集后,这次竟又买了一本正版的《素年锦时》回来。于是也随手翻着看,虽然说她浪费钱。大片的空白,加宽的段后距,空阔的天头,忍不住数一数,算得上完全空白的纸页,加起来真有至少二十八张纸。不用说装帧是漂亮的,素的,显得低调的。但这样二百多页的书,竟卖到二十七块,我以为是作者应该觉得不安心的事。在豆瓣上说了这样的话:“毫无疑问《素年锦时》是一本赚钱的书,并且大约只能是一本赚钱的书。”前一句是真实的夸奖。对这本书的内容来说,我并不苛刻。她之前的《莲花》我没有看过,但却抱着一个认真、耐心、尊重的态度看待这本小说。六年前,我在《萌芽》上第一次看见这个用安妮宝贝的名字发表的《八月未央》,那时候是怎样为那一种阴暗沉重而仿佛有张扬力道的文字所惊艳啊。抑郁症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但那样的氛围却真使高三里那一个近于神经质的我心心相契。高三毕业后的暑假在南大广州路校门边,那时候的先锋书店在二楼,有一段时间,我每天下午或晚上去看她的《八月未央》和《彼岸花》。终于《彼岸花》看到一半时不敢再往下看,太过压抑和大的破坏力的情感,我那样沉浸在小说里,陷在对一个人的自以为是的喜欢里,哭,发呆,听远处的一家健身中心每天下午都会反复放的王力宏的《唯一》,看屋后面一株很老的有很多阴凉的槐树。但所幸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长大。如今的我,为自己曾经沉迷于郭敬明而觉得羞愧,但对于安妮宝贝,大概多还只是一种客气的疏离,不再是我所需的那一种精神的力量,于是离开,但还保有一种偶尔远远看到便愿意微微笑一笑的情感。但《素》的内容确实单薄,且微露一种自得的标榜。不用说这标榜是掩藏得不错的,不然大概就落入她自己所批判的浅俗了?
然而提起安妮宝贝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说的也只是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我也终究只是沉在自己的狭窄空间里,说自己琐碎的无味的单薄的一点生活。我只是怕我自己仍是没有逃出曾经所受的那些影响。虽然不再看那样的书,虽然改掉了爱用句号的习惯,虽然去掉了安妮宝贝式的语气。其实我又是要为自己说这些琐薄的无颜色的话找一些借口,我说天气,只是因为秋天到了,只是因为冷了,只是因为想看春天的花,只是因为今天遇见来做客的陌生人时正好哭肿了眼,只是因为还是摆不脱我可笑的小女子心思。
---------------------------------------------------------
二○○七年十月二十日

叶书枝的年少时光(下)

五 脚踏车
五年级时江小鱼居然有了一辆脚踏车。黑色的永久牌,架子高高的。书枝那时还不会骑车,那么高的车她也骑不了,可还是免不了觉得江小鱼真是幸福。江小鱼家只比她家离学校要远一点点,居然就有一辆自行车了。那时候村子上其实也已有不少脚踏车,但都是大人所骑,像书枝这么大的孩子是很少有的,除非那家离学校特别远的。这么说来江小鱼真是一个例外。

江小鱼和书枝不在一个村子上。江小鱼是住在坝子上——所谓坝子,是一个很大的池塘,旁边有座不大的山。江小鱼家就在山脚下水塘旁。从江小鱼家到学校是一定要经过书枝村子旁的那条路的。所以有时江小鱼骑车去学校,若看见书枝在走路,就会说:“二朵你坐上来吧,我带你。”放学时候也是,哪怕书枝和一些同村的同学在走路,江小鱼也会把车子骑慢了,说:“二朵你要不要上来?我带你。”那时候书枝多少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多数时候还是很开心坐上去了,留下一帮在后面做着鬼脸或“啊也啊也”叫着起哄的人。书枝坐上去,用手握住后面座凳前的钢筋。很多时候江小鱼都骑得不快,可有时也会快起来,他有时似乎又要唱歌,但一两句就停,仿佛是忽然醒悟到书枝的存在,而觉得不好意思似的。他骑得快时书枝就把钢筋握得更紧。书枝并不多说话,甚至是很少。书枝不晓得为什么,坐上江小鱼的脚踏车,自己反而觉得很难说出话来了。书枝也不晓得是不是坐了别人的车就自然而然会感谢,因为她竟不像从前,连想也不想捉弄他了。

语文老师成了班主任,把班上的出勤表拿过来让书枝每天填。那时候书枝刚知道“班主任”这个新名词,也第一次知道出勤表这种神奇的东西——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上画满了一个个小格子,除了上课旷课请假迟到外还有每个人的卫生监督表。很整洁的画五角星,一般的画圆圈圈,差的就画三角形。书枝拿到册子的时候觉得全心乃至全身都充满了神圣的责任感,于是每天下午下课时都认真地看看谁谁谁没有戴红领巾,谁谁谁的衣服脏了,谁谁谁又在下雨天偷偷赤着脚上学(虽然书枝自己就喜欢下雨天赤脚!那时候书枝宁愿自己给自己画三角形)。每记之前,书枝都喊一声“我要记卫生了,大家把衣裳整一下吧”,然后差不多全都画上五角星,不好的也画圆圈。但那天杨爱红没有戴红领巾,值日又不肯洒水,下课后教室还有最后几个人,他已经舞着扫把扫得全班是灰。书枝于是假装说:“小心我记你三角形哦!”
杨爱红干脆把扫把放到桌上去,说:“你记好了,你不就喜欢江小鱼吗,天天给他记五角星!”
书枝顺手抓过旁边的扫把就追了过去。杨爱红拖着桌上的扫把,边退边对跑过来的书枝舞了几下,转躺连跑带跳逃到教室门外,越过操场中间的花坛,直到对面一年级的教室门口才停下来,对着她咧着嘴笑。不知道哪个老师家的老母鸡被打断了觅食,惊慌地从花坛里窜出来,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然而最终让书枝决计从此不再坐江小鱼的自行车的,却是因为和村子上女孩子们的吵架。村子里有七八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三天吵架两天好——吵不了几天就会又好起来,好过后还是要再吵。好的时候各自拿自家珍藏的东西分给对方吃,等到吵的时候就纷纷指出来并索要其赔偿。于是村子里常常就能听见两个小女孩这样的对话:
“你昨个还吃了我一口苹果,还给我!”
“你昨个还跳了我的橡皮筋哩,你要是能还给我我就还给你!”
“你吃了我的麻花!”
“你把我扎头发的花弄坏了!”
“好吃佬!”
“小气鬼!”

书枝就在类似这样一场吵架后和村子上的另外三个女孩子号称划清了界线,连走路时迎面遇到也要各自扭过头去哼一声以示自己永不和好的决心。书枝远远看见那三个女孩子趴在大塘埂的草丛里,一边扯马姑娘娘草的嫩芯吃一边说话,下午时候书枝就在村口小店的木门上看见了用烧饭剩下的黑炭画的两个手牵手在一起的小人,小人下面写着叶书枝和江小鱼的大名,还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叶书枝和江小鱼好!!!”,那三个感叹号比书枝当年贴在江小鱼身上的要坚定得多了,并且这句是沾了墨水涂上去的,不再是黑炭画的了。书枝跑到池塘边浸湿了抹布,擦了那两个手牵手的小人,却怎么也擦不掉底下毛笔写的字,甚至门板被浸湿后那些字显得更其神气也。书枝跑去告诉店主人,说:
“小娥子她们在你家店门口乱画呢!你告诉她们爸爸妈妈叫他们把她们狠狠打一顿吧!”
可是店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书枝,说:“好的好的,我明朝就去讲。”
书枝看着他那样的笑忽然觉得非常的讨厌起来了,于是说了句“那你一定要讲”就转身跑掉了。这是春天,田野里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全数开了,金黄色一片一片,村子里全是油菜花温暖的香气,还有嗡嗡叫着在土墙上挖出圆圆的洞作窠巢的小小的土蜂子。然而书枝看不到这些了,她在村上跑来跑去,想的全是要怎样才能“报仇”。每天下午,电视里照例放小孩子们都爱看的《包青天》了,连大人们也看得入迷。书枝在别人家看到一半,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急忙跑回家去。书枝站在大板凳上,把大衣柜顶上放的旧毛笔和墨水拿了下来,又跑到小店买一张大白纸,裁成六根长条。然后,书枝把毛笔浸满了墨,歪歪斜斜在每张纸条上都写了大大的一个“封”字。最后书枝跑到厨房里抓了一大把中午吃剩下的饭,弄得细细的粘粘的,涂在纸条背面。就这样,书枝把六条纸条全都交叉着贴到了小娥子家的门上,就像电视上常放的包青天封那些坏蛋家的门一样——贴得满满的——其实书枝本来是想把每家门上都贴两条的,只可惜那两家的大人都在家。

书枝暗自得意,猜想等小娥子发现门上贴的封条,肯定要会吓一大跳!但不一会小娥子妈妈已经大声骂到门口来了,这是书枝所没想到的。爸爸打了书枝一顿,然后妈妈揪着她的耳朵去小娥子家赔礼道歉。书枝躲在房间里哭得可怜伤心,哭过以后书枝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和她们好了,并且,再也不坐江小鱼的脚踏车了。

所以那天放学路上江小鱼把自行车停下来的时候,书枝没有抬头。书枝蹲在路边,低头抠一颗黑得发亮的小石子,说:“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路上玩一下子呢。”
江小鱼说:“你真的不坐啊?”
书枝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不坐就是不坐!”
江小鱼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书枝,终于没再说话,使劲蹬着车走了。书枝听见车轮压着石子的吱吱声越来越轻,终于有点后悔有点难过了。然而书枝只是抠着那个石子,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一直抠到石子上的泥巴都沾到了手上。
一次两次,三四次后江小鱼终于不再在路上遇见书枝时把车停下来或骑慢下来了。在班上也再不说话,他们本来就离得远,说话的机会也尽够少。到后来,书枝走路时听得后面忽然变快的脚踏车声音就知道是江小鱼来了。现在他经过书枝的时候骑得飞快,连头都不歪一下,哪怕是只有书枝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这时书枝就很想抓一把石子砸过去,但最后总是放在手里,一路走一路慢慢丢完了。

吵架的记忆渐渐淡下去后,书枝终于越来越觉得这样真的很不好。为什么不坐江小鱼的脚踏车了呢,即使不坐车子,为什么平时也不说话了呢?只是和她们吵架而已,他却一点错都没有啊。
所以江小鱼值日那天,放学时书枝特意一个人先走,走到一个大的上坡前果然听见后面哗哗的脚踏车声音。书枝犹豫了一下,终于停下步子站定了,突然回头,说:
“江小鱼你带我吧!”
江小鱼大约是不曾想到书枝竟会突然回头并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一下然后说:“好啊。”然后他并没停下来,而是缓缓地踩着上坡。
书枝不愿意自己小跑过去上车,况且上坡不能上车。书枝慢腾腾地走,还没有他骑得快,又忍不住想他是不是不准备停下来,是不是实际上是不想带,只是不好意思不答应呢?越想就越走得慢。等到书枝终于走上坡,看见江小鱼正慢腾腾地下坡,骑着S型的路线扭来扭去,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书枝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把前面不远处的另一个上坡骑完再停下来等她,还是就这样晃悠悠地不停下、不愿意带她了。书枝也不想再叫他,就看着他慢慢骑过那个下坡再上了另一个坡——距离是越来越远了,书枝走到第二个坡顶上时看见了江小鱼的背影已经很小并且正在迅速地变得更小。书枝站在那儿,有好一会儿不想动。她忽然觉得有些闷闷的,江小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骑快的呢?是下坡以后吗?他是不是以为她不想坐了呢?他肯定没有停下来等吧,而且,肯定也没有回过头吧。

那以后,书枝是真的不再坐江小鱼的脚踏车了。书枝照旧背着书包一路走一路玩。路上有那么多可玩的东西,书枝照旧要在路上找一找石子,摘一摘稻叶子玩,和别人跨步子她会,玩飘画也会,小店里的东西也仍能使她发生兴味。有时她走小路,一路在田埂上挑一点黄花菜带回去喂猪,偶尔也到路边的小山坡上捡一点干燥的杉木刺和小树棍子家去给妈妈引火用。书枝且使自己不要再注意江小鱼和他的自行车是什么时候经过的,虽然有时也真的遇不到。——而从那之后,书枝是真的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书枝不知道。书枝的录取通知单和毕业证都是江小鱼从学校拿过来的。那天江小鱼还拿了一大把其他人的。下午太阳很大,书枝正坐在人家门前的石板上讲话。江小鱼把车子骑到村里,在书枝面前停下来,说:“二朵你的通知书和毕业证书,还有杨爱红侯月娥童祝明童祝芳他们的,老师都让我带过来了。”书枝伸手去接,江小鱼笑着说:“我们俩在一个班呢,一个班哦!初一(二)班!就我们俩在一个班!”书枝本来是不晓得要不要说话的,可是听见他那么高兴的声音,忽然也就高兴起来。书枝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啊,是我自己不肯跑,不肯跳到他车上去的是不是?”这样想着书枝就笑了,她叫着跳起来:“真的?快把我的通知书给我,你的也给我看看!”

六 梨子树
暑假里,江小鱼有时会从坝上下来到村子上玩,但书枝并不总能碰上。书枝在家里等了有些天,觉到时间差不多已隔到可以去江小鱼家里玩一次。书枝舅舅家就在江小鱼家附近,每次去舅舅家路上书枝都能看见小山沟对面江小鱼的家,书枝甚至连江小鱼家门口有两棵大梨子树都知道,可是这么几年,书枝竟从来都没去过。
书枝到的时候江小鱼正在和别人下五子棋。前一天刚下过雨,稻场边缘的细泥被雨水冲得平整而细滑,江小鱼就拿了根细树枝在湿泥上画好了棋盘,坐在小板凳上用小石子和别人下。
看见书枝的时候江小鱼一点都不惊讶,他说:“你到你舅舅家去玩啦?”
书枝停了一下,说:“嗯,我刚才去过,我舅舅叫我出来玩一下就过去吃中饭。”
书枝蹲在江小鱼身边,看他继续下五子棋。江小鱼说:“你要不要下?我让你玩。”又从屋里搬了一个小板凳出来。书枝在村子上和别的小孩子下五子棋,成绩还算不坏,可这次她一连输了两把。书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就把石子丢在地上,对江小鱼说:“你下吧,他太厉害啦!我下不过他,我还是在旁边看你下好了。”

书枝低着头看他们下棋,也一起讲话。不看棋也不讲话的时候,书枝就仰了头看一看天。还是早上午的时候,天是纯蓝纯蓝的,江小鱼家的屋子和门前梨子树的影子都还拖得老长老长。风轻轻从山坡上的竹林那边吹过来,那两棵高高的梨子树叶也跟着竹子一起发出细细窣窣的摇摆声。梨子还未到成熟时候,因此是小小的,褐色的,挂在枝上极轻微地摇晃。江小鱼家屋檐下有一个燕子巢,这时候空空的,燕子大约是飞出去了吧?
忽然觉得痛,是有人在拽她的小辫子。书枝用手护住辫子,一面回头,是江二毛从外面玩回来了。
她有些不高兴,说:“你干嘛啊?”
他嘻嘻笑着一下子就跑远了。江小鱼站起来,对他叫道:“二毛子你到别的地方玩去!”
他躲在一棵梨子树后面,不理江小鱼,一边书枝做鬼脸,说: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到我家来做什么!不就想吃我家梨子树上的梨子吗?你刚才还在看啊看的!”
书枝窘得脸都红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江小鱼跑过去揪他,却还是被二毛子飞快地溜掉了。
江小鱼回头对她笑,说:“你别怪他哦,他就那样子。”忽然又说:“对哦,过一会儿我打梨子给你吃。只可惜梨子还没长好,大的不多。”
“不要的不要的,我不是想吃梨子啊。”书枝脸又红了,忽然又觉得有些沮丧。
江小鱼笑一笑,说:“我晓得啊,但是我家梨子树上结着梨子啊。”

书枝走的时候手上还是拿了两个稍大一点梨子。江小鱼舞着一根长竹篙子还要再敲,书枝却再不肯要了。书枝自己也知道梨子真的还没到成熟时候。那些梨子从高高的树上被敲下来,摔在地上的那一小块就碎了,软软的,用手轻轻按一下,梨子汁就沁出来了。
书枝小心地摸着那些梨子伤口就到了舅舅家。舅舅正在门口用风车风稻子,回头看见书枝,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把哪家还没熟的小梨子打下来了啊?”书枝说了一声“人家给的”,就跑到屋后去了。
舅舅家屋后其实也有一株矮矮的梨子树,书枝拣了块大石头对着它坐下来。已经是在山里面,阳光穿过杉木树,洒到深绿的杉木刺叶子上。褐色的树皮上凝结着白白的树脂。鸟叫声从杉木林子间穿过去又穿过来,那些书枝熟悉却不知道名字的鸟,叫一声就要歇好一会儿,不提妨时,又忽地啼出流畅的一声。这时候多安静哪,书枝仿佛连空气里缓慢流动的波纹都感觉得到。书枝坐着,用手轻轻去摸手上的梨子,绕着那被摔坏的一块,忽然就觉得非常的孤单了。
然而舅舅就在门口喊书枝倒茶过来,书枝高声应了一声“哦”,把梨子放在石头上,站起来匆忙往堂屋里跑。林间的风吹过来,圆圆的梨子叶窣窣响,石头上映着摇摇晃晃的阳光作成的不成形状的斑纹。雀子们还在身后,一声隔一声叫着,是黄鹂吗?或者,是画眉吧。

--------------------------------------------------------------------------------
二○○七年十月三日。

叶书枝的年少时光(中)

三 栀子花
所以书枝喜欢夏天放晚学的时候,走得再慢也不用害怕迟到,白日又那么长,家里的晚饭也吃得晚。初夏还有香的栀子花和金银花可以掐回去放到水里养。书枝自己家里没种栀子花,就有人跟她讲,折一节栀子树枝插在清水里养出根来,再栽到土里就能长成栀子树了。春天里书枝就在人家的栀子树上折了一枝回来,等到瓶子里水都绿了,枝干上却也没冒出一须白嫩嫩的细根来,只能扔掉算数。要是栀子像杨柳那样容易插活有多好!书枝的心愿是这样的。

那天放晚学时,书枝故意走得慢慢的,最后就一个人被丢了下来。中午放学她看好了那家栀子花开得特别好的人家门是关的,家里人是到哪玩去了吧。那一树又白又厚的双栀子花,书枝每年都想鼓了勇气去讨几朵,但那户人家从来不对书枝笑,离大路又稍微有点远,他家的狗好像也特别凶。旁边竹林子里就长了野的单栀子花,但没双栀子好看,谁稀罕?书枝低着腰小步轻跑过去,门果然还是紧闭着,那条大黄狗睡着时看起来竟也很安静,细细的腿直直地伸着。书枝直奔栀子树下,这时才知晓自己伸直了手臂所能够到的也不过是下面一些开得将败不败的花,而她想要的那些雪白肥厚的骨朵可都长得高高的哪。书枝踮着脚把树枝慢慢往下拉,正要得手,却听见有人大喊:“来人哦,来人哦,有人在偷花哦!”
书枝手一抖,树枝刷地就弹了回去。侧过头,江小鱼的弟弟正站在大路上喊得起劲——还用两只手拢成一圈罩在嘴上喊!书枝从来就想不通那么好的江小鱼怎么会有一个那么喜欢捣蛋讨人嫌的弟弟,不是欺负女生就是偷偷和小一点的男生打架——书枝怕惊动狗,想骂又不敢骂,还不晓得主人要是就在附近会不会马上就冲回来把她打一顿。江小鱼在后面,抓着还在兴高采烈地喊着的弟弟呵斥“二毛子,不要叫了!”——但那条狗已经醒过来了,低低叫着站了起来。书枝不晓得是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从它面前走过去还是干脆一口气跑掉,爸爸说过狗叫的时候是不能跑的,一跑它就会追上来咬人;可是它叫得那么吓人哪。江小鱼在路边喊:“你快过来啊!”,而书枝一时居然就垂着手,在树下呆掉了。

江小鱼终于急了,跑过来一把抓住书枝的书包带子,转身就往大路上跑。狗吠声紧追不舍,一直跑过水塘边的转弯,穿过稀疏的小竹林,声音才终于隐隐变弱了。书枝喘着气,嚷了好几遍“你拖死我了”,江小鱼才停下来,放开抓得紧紧的她的书包带子。
书枝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小的,气还没喘平,就说:“江二毛子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哪!”
他嘻笑着凑过来,抓着分不清是青是黑的布书包往脸上蹭,一边蹭一边说:“我就喜欢,怎么,你不服啊?哪个像你,还偷人家花!”
书枝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嘴却忍不住气:“我就不相信你没偷过!”
江二毛还要说什么,被哥哥一把拽过去了。江小鱼说:“你还讲!”——于是他不出声了。接下来的一句江小鱼是对书枝说的,他说:“二朵对不起噢。”书枝听到这简直算得上是“正式”的道歉——因为“对不起”是上课时候老师教大家讲的——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想了想只好低下头,摸摸细细的书包带子,小声说:“今天晚上回去要叫妈妈重订了,不然明朝说不定会断的。”
二毛子跑到他们前面,忽然回过身,大声说:“对不起,请原谅,给你找个好对象!”一面说一面笑着跑远了,书包里的铁文具盒猛地叮叮当当响。

第二天早上,书枝坐到位子上就闻见喷香的栀子花味道。
“哪个的花啊?”书枝问同桌秦霞。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举了手里的一朵小半开的双栀子骨朵,朝江小鱼指一指,说:“江小鱼的。我问他要了好久,就让我闻一下子。不过我还是抢一朵过来了,你也抢好了。”
江小鱼正要用书敲书枝肩膀,见她回头,左手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大把的栀子花和要开的骨朵来。他笑嘻嘻地说:“我家的。给你几朵。”
书枝接了满满的一捧,鼻子凑到花跟前闻了又闻,开心地说:“原来你们家有栀子花啊?早晓得我就走远些到你们家去偷好了,趁你们都不在家的时候。”
江小鱼说:“你要是喜欢我明朝再给你带些好了,反正我家树上每天早上都开许多。”
秦霞对江小鱼叫:“好啊我先来你都不给我?你是不是想讨好她啊?”
江小鱼急了,小声说:“是因为我家二毛子昨个害得二朵没掐成花哎。”
书枝的脸马上又发热了,连忙说:“我给你我给你,不要吵了啊!”

第二天江小鱼果然又带了一把就要开的花骨朵来,书枝接过去的时候还笑吟吟的;第三天的时候书枝开始觉得不好意思,等到第四天书枝简直觉得有那么些愧疚了,下课时候她问江小鱼:“你每天掐这么多花带到学校来你妈妈不骂你啊?”
“我家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做事,你不晓得吗?”
书枝说:“不晓得,我以为只有你家爸爸出去了。”过一会,书枝又转过头,问:“每天掐这么多花,树会疼的吧?”
江小鱼说:“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啊!树本来就是每天都长新的花的。我家里也掐了许多呢,房间里面养的全都是栀子。”
书枝说:“每天都掐的话树肯定会疼的吧?它都没时间养伤了——你就歇几天再掐一次也好得很。”
江小鱼想了想,说:“这样啊?那以后我隔几天再掐一次好了。”
那个夏天江小鱼果真就常常隔几天带一把花到学校来,分给书枝和秦霞。一直到端午的粽子也已经吃过了,天气渐渐热起来,栀子花全都变得暗黄蔫萎最后枯掉。书枝每天中午放学把花带回去,拿一个本来是装菜的蓝边大碗出来,装大半碗井水,然后把花沿碗沿一朵一朵摆进去,再放碗到房间里的木头窗台上。妈妈少不了问声是不是又是江家老大给的,书枝说是的。然后妈妈就说人家给了你这么多花你还什么给人家呢?妈妈是顺口问的,书枝听了却不做声,吃饭去了。书枝悄悄想,我不欺负他,把作业给他看,算还他吧?

四 指甲花
书枝最后一次戏弄江小鱼是把他的语文书用指甲花涂了一遍。书枝家的菜园里有小小的一块是书枝的花坛,因为得不到好的花种,书枝只能每年种许多乡下普通的指甲花。那花自己又那么肯长肯开花,指甲花开的时候书枝简直就不知道拿那么多大红的水红的花怎么办才好。书枝就悄悄把江小鱼的语文书揣回来,掐了许许多多的指甲花把每一页都染上红红的一块。说真的在花汁没干之前颜色真好看极了,书枝觉得,即使是老师看见说不定也会喜欢的吧,那样她就不会骂江小鱼了。可是涂得太重,花汁干透了后,连页子也都皱起来,颜色也变得又脏又难看。所以上语文课时老师看见江小鱼摊开的书,几乎立刻就狠狠把他骂了一顿。
老师让江小鱼站起来,问:“你怎么把书涂得这么脏的?像烂泥巴糊过的一样?一点不爱惜书本?”
书枝偷偷在心里发誓:“老天老天,我以后再也不对江小鱼不好了,只要他不讲是我染的就行。”
江小鱼小声说:“我觉得涂了花汁会好看所以就涂了。”
全班同学都看着江小鱼,有的就哈哈笑起来了——其实谁不爱用黄栀子或者映山红花来涂一涂书页呢?但幸庆这小小灾祸的大约自有他的快乐。书枝却回过头去狠狠地看了那个笑的一眼。
听见江小鱼这么回答的时候,书枝却忽然后悔自己刚发的誓了,她想江小鱼也许还是说出来是她涂的比较好。老师喜欢她多一点,或者就不会再骂了,至少也要骂得轻一点吧?可是书枝只是想着,直到最后老师骂完了让江小鱼重新坐下去也没有站起来。那一节课书枝是分外别扭,下课时想回头道歉,可是又像是不敢,又像是不好意思,书枝就坐在自己位子上竟不曾回头,心里是对自己的不欢喜。就这样一拖再拖,一天就在尴尬的僵持里过去了。直到第二天,江小鱼照例和其他同学打闹,和书枝说笑,和秦霞说笑,就像不曾被老师教训过不该把书染成乱七八糟的颜色一样。

不管书枝是怎样想,那确实是书枝最后一次欺负江小鱼了。那时候已是在四年级的末尾,夏天山前的云照样在午后堆成极高极白的山峰形状,门口的落日照样傍晚时忽然就变成昏红,门前的田里也照样会在天黑后飞出成千上万的蚊子和蠓蠓虫,但炎热的尾巴还没结束,书枝就上五年级了。书枝坐到了第一排,而江小鱼,书枝想他也许是因为个子长得太快,居然被调到倒数第二排去。书枝再也不能、也不会轻易地就欺负到他了。

叶书枝的年少时光(上)

是大三时写的一篇。那时候的名字,是《陌上谁家年少》,大约有一万七千字。不用说是枝蔓得很的,且不说我本来就罗嗦的性格。那时候是在长沙,用了四个通宵写完。初稿写完后,因为累,就差不多再也没碰过。大前天忽然在电脑里看见这篇旧稿子。虽然拙劣,但敝帚自珍的心情竟难免。翻出来看过,明白若不重写,大概就只有丢弃,终于是舍不得。用了差不多两个通宵,从头到尾删改了一些,如今大约一万一千字稍多。仍然是不好,但于我这样懒惰的性格,终究算得是做了一点挽留的挣扎了(笑)。
现在这一个名字,是且行且诗的意见,为的是觉得可以更和作文内容相合一些。大约也只是随手想到,而我竟这样懒,连多想一想也不肯,径直拿过来用了。且诗对作文的修改,提了两点最主要的意见,只是因为我真的太懒,这些天大概也不能再花更多心力去改这一个,所以先只稍微把实在看不过的地方改了一改。
今天是周庆和王礼炳在南陵办婚礼的日子,而我竟终于没有回去(这里简直说不出理由来),尽管我一开始满口答应了一定会回去的。庆今天应该是穿婚纱的吧?亲爱的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很后悔。然而现在,再赶去南京城里,已搭不到回去的最后一班车了。我本来也期待着看一看五年未见的柳同学,三年未见的夏小雪,还有当年胖胖的好脾气的许健,还有叫我老姐的那个家伙!我也期待着能见一见历史老师和宋宋。我还怀了期待,想他们说不定还邀了地理老师和数学老师哩(如今再看见数学老师我一定要跟他说说话,以补偿我当年那么怕他的心)。但我竟真没有回去。我难过得很。真的抱歉得很。这个猪做了一件错事,现在很后悔,很难过。庆,对不起,你的婚礼我竟没有去。请不要太怪我,以致下次都不愿见我呵。王礼炳也是。看在当年我曾帮你们递情书的份上!呵。对不起,我近来太混乱,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最后,你们要好好过日子。长久地过日子。
我把这一个故事贴出来,作为送给庆和炳的结婚礼物。虽然罗嗦,平淡,但不要太嫌弃啊!
以下是正文。
-----------------------------------------------------------------

一 书枝
小学三年级时候,书枝十岁。若用现在习惯的周岁算,是九岁。
那时候的书枝还真只是一个小孩子,小小的个头,细手细脚像妈妈口中常说的麻杆。书枝独自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学校前面的林家村子,一到林家村子尽头那个下坡,那条通往乡里中学去的路(姐姐就是从那条路上上学的),便再不敢独自往前走。那时候令书枝砰然心动的,是挑两个扁圆深竹筐的卖货郎,他的玻璃架下有多少好看的头花,还有亮晶晶透明的扣子;每隔几天来一次的卖大馍的那个女人和她手上红色的塑料桶,每次都鼓鼓地盖着白色的毛巾;卖豆腐干子的远房伯伯竹筐里的干子只生吃就很美味,这些每次都可以引得书枝的眼光跟着多走好长一段。
上学和放学路上,书枝总是爱玩的,拔草掐花,打闹争吵,唱歌走路,一样不缺。一到家却又早早在屋檐下面把作业做好。放学路上看到好的干树枝,也会知道捡了抱回来给妈妈当柴烧。吃饭时常常要端着饭碗跑遍一个村子,吃过饭又一村子的小孩子一起玩躲猫,躲到人家黑黑的茅厕里为人找不到,也不觉得害怕。晚上睡觉,书枝又喜欢在床上翻一翻跟头。春天时候跟在大孩子后上山采蕨蕨禾、掐映山红花,秋天又跟着去打毛栗,爬上跑下钻荆棘丛的勇气不比任何人小。农忙时也要帮忙下田,要看塘,要到塘埂上用竹蒿子拖菱角菜回来给妈妈斫碎了喂猪。暑假时要每天把家里的牛牵到田埂上放得饱饱的再牵回来。三月三的时候忙着上塘埂掐蒿子回来给妈妈做粑粑,待粑粑做好又忙着吃。端午前一天就忙着看妈妈包粽子,晚饭后看到粽子终于放到大锅里加满了水用大火煮,这时还不大放心,但等不到粽子熟人已睡熟了,第二天醒来时门上已经插好艾和菖蒲,热粽子已睡在吊罐里等着给书枝当早饭了。过年时如果爸爸要熬糖,那一天书枝就有无数新鲜东西可看可吃,等灌芯糖拉好时书枝还可以也找一个剪子跟大人一起把它剪成一截一截。书枝还爱看电视,只可惜爸爸不许,自己家不买,就常要偷偷去别人家看,常是脚跟还没站热,就被爸爸的眼睛瞪回了家。书枝也爱看戏,夏天里就常要把薄薄的被单披到身上,披得长长的,直拖到竹席子上,一个人悄悄在帐子里学戏里美人唱戏的样子,一听得有人进来马上就倒下来装睡。
妈妈有时也带姐姐和书枝一起去乡里上街,多数是过节前要买点东西。那时候书枝才真是在过节!——书枝最爱看那么长长的一条专门卖东西的街。那些卖让人眼花的杂货的都把摊子摆在门外,屋里反而黑漆漆的看不清。卖油条和糖耳朵的把大油锅支在街边,用那么长一双大筷子在锅里翻来夹去,筷子头都被煎成了细细的形状,焦黑焦黑的颜色,让书枝一看到就担心它们会不会突然断掉或者就在锅里着起火来。卖肉的把那么厚的两扇肉丢在油汪汪的案板上,他给人斫肉的时候震得案板上的长刀短刀也一起哐啷地跳,发出响亮的铿铿声。摆在地面上各种各样的蔬菜,里面有书枝最喜欢的雪白漂亮的藕。新的脚踏车,有大有小,一大排整整齐齐码在车辅屋檐下面。书枝又跟妈妈走进一间暗暗的大屋子里,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瓷碗和腌菜用的坛子;还有路边那一个固定的捏糖人的摊子,那个头顶有点秃的瘦子老头会捏有漂亮的彩色尾巴的野鸡:这个捏糖人的一年可最多去一次书枝的村上而已!这些,书枝都看得那么清楚,回去以后,很久很久还可以明白地想起来。
那时候书枝的名字也还不叫书枝,除了当老师面,班上同学多数叫她二朵。因为书枝小时候看奶奶抹纸牌,总是把“二果”说成“二朵”,久之就成了附近人人皆知的小名,而同学又大多是一个大村子上的。叶书枝这个名字,是正式而有些陌生的,而二朵,是多么随顺和习惯啊。

二 学校
在学校里,书枝坐第二排,江小鱼的正前方。约莫是因为年少天然的习性,整个班上的风气,就是男女同学间那样一种不客气的打闹所成就的热闹。书枝是在坐到江小鱼的前面之后,渐才知道他有多容易被欺负。她常在快下课时用草稿纸上画上大大的乌龟,用铅笔写上“此乃我也”再加上粗黑的感叹号,趁下课他回头时候悄悄贴到他背上去。那时候班上多热闹啊,看见的同学都会使劲憋住了笑,脸都皱成了怪样,实在忍不住才大笑起来。或者把他凳子上涂上薄薄一层粉笔灰(那还要前一天够运气捡到老师剩下的粉笔头才行),或者把他已经有点卷曲的书角故意卷成一塌糊涂然后塞到他抽屉最里面的角落去。又或是秋天时候往他头发里扔有刺的苍耳,趁他睡着时给他画眉毛——只可惜铅笔实在太不容易着色,所以那时候书枝最热烈的愿望之一就是有一支像姐姐那样的钢笔。书枝家门口池塘边长着小小一棵巴豆树,春末夏初时候,白色的小花谢掉,又扁又细的绿色巴豆就长了出来,书枝把巴豆摘得光光的藏在书包里,全都带到班上,除了要留一点在书包上拼字玩,剩下的都放到江小鱼的喝水的玻璃瓶里浸了又浸,再偷偷拿出来。那天书枝满怀期待看着江小鱼喝完水,却并没有电视里常有的那样传奇的效果发生,江小鱼甚至连一趟厕所也没有去。但无论如何这并不能让书枝气馁,日子一天天过去,书枝尽可以想出多多的新法子——况且书枝并不觉得这不是好玩的事!书枝确实是这样觉得的,并几乎从不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愧疚过。
然而江小鱼很少报这仇——换成别的男孩子对他,总少不了要冲上去以牙还牙的,但那是书枝啊。他差不多总是稍微笑一下——虽然笑得有些勉强——把贴在背上的纸撕下来揪成一团扔到抽屉里去,把凳子或者衣服上的粉笔灰拍掉,把书角重新整理得笔直的然后压好。他也从不往她头发里揉苍耳,不会把书枝每天都要靠的他的桌沿涂得脏脏的(实际上他坐后面,做这些要容易得多)。他偶尔会在后面偷偷拽她头发,但不敢使劲。偶尔往她带帽子的衣服里扔废纸,过不一会儿又自己悄悄拈出来。江小鱼有时也做出生气样子,说:“你怎么又这样子?”或许他是害怕书枝更为激烈的反击才如此吧?江小鱼唯一一次明显的反抗是趁书枝趴在桌上睡觉的时候往她手腕上画了一只手表,蓝色的圆珠笔印很是显目。实际上他画下第一笔的时候书枝就醒了,然而她悄悄把眼睛眯起来,看着他画完最后一笔,然后她就跳起来,抓起桌上的书往他肩上轻敲过去,他被吓了一大跳,连躲都忘了躲。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书枝每天都给江小鱼看那只手表,好让他记得他是如何欺负她的。书枝把手伸出来时,眼睛里闪亮亮的全是智慧的光芒。直到妈妈看不过去书枝连着几天不洗手腕,硬拉着她在水塘边打了满满一圈肥皂,搓得泡沫四起,那只手表才渐渐淡了下去,终于看不见了。

村子和小学不过一两里的路。大人们走快,一刻钟都不要,可是小孩子们走到至少要一个小时。路边的两家小店是一定要去的,因为里面有一小包一小包的奶油瓜子卖,还有鸡蛋馓子、芝麻饼、梅子肉、泡泡糖、写字的本子和笔,都只要一两毛钱就好,最贵的也不超过三毛一个。如果是夏天还可以买一两毛一根的冰棍、五分钱一包的酸梅粉来吃(舀酸梅粉的那个小勺子可小得像玩具),——虽然多数时候多数人身上并没有一分钱。但是不管早上中午晚上,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一定要进去的,只看一看摆满在玻璃柜后整整齐齐的东西也很可得到一种兴味与满足。况且小店主人也要靠这些小孩子们来打发长日的无趣,对他们态度并不十分坏,有时甚至还要逗引他们说些关于自家大人的话。春末时候,经过张家老头子的菜园时要是没人,也是一定要偷偷地跑进去的:靠里的菜园篱笆上梦姑子长得又大又红,甜过其它地方的。美人蕉花开时,清早上学就可以躲在人家园墙外面,攀到才开的花,摘下来从花梗上吸花芯的甜汁。稻田一路都是,稻禾抽苞的时候,拣又嫩又饱的抽出来把芯吃掉,再把稻苞插回去。路边的酸浆果叶子和刺麻苔是一边走一边找采着吃的。糖罐子开花的时候细细的苦竹正好抽节,无论男女孩子都喜欢把嫩绿的竹子折断,抽掉竹叶芯,再插上糖罐子雪白的大花或者是粉红的小刺麻苔花,拿在手上走,嫩竹子弯弯的一路晃,红的花绿的叶说不出的好看。还有路上好看的石子与花草,下雨后爬到地面上的蚯蚓,稻子快要熟时满处乱飞的蚱蜢蝗虫,无一不可以停留。如果是下雪,嗬!那就真值得我们再花一页纸来写一写有什么可玩了。
有时候书枝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玩,到学校就迟到了,教室里全是扯着嗓子早读的声音。幸好只要迟到不太久,老师就不作兴罚站,书枝偷偷溜到自己的位子上,赶紧从书包里摸出书,混进这声音里,大声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