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22日星期一

叶书枝的年少时光(下)

五 脚踏车
五年级时江小鱼居然有了一辆脚踏车。黑色的永久牌,架子高高的。书枝那时还不会骑车,那么高的车她也骑不了,可还是免不了觉得江小鱼真是幸福。江小鱼家只比她家离学校要远一点点,居然就有一辆自行车了。那时候村子上其实也已有不少脚踏车,但都是大人所骑,像书枝这么大的孩子是很少有的,除非那家离学校特别远的。这么说来江小鱼真是一个例外。

江小鱼和书枝不在一个村子上。江小鱼是住在坝子上——所谓坝子,是一个很大的池塘,旁边有座不大的山。江小鱼家就在山脚下水塘旁。从江小鱼家到学校是一定要经过书枝村子旁的那条路的。所以有时江小鱼骑车去学校,若看见书枝在走路,就会说:“二朵你坐上来吧,我带你。”放学时候也是,哪怕书枝和一些同村的同学在走路,江小鱼也会把车子骑慢了,说:“二朵你要不要上来?我带你。”那时候书枝多少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多数时候还是很开心坐上去了,留下一帮在后面做着鬼脸或“啊也啊也”叫着起哄的人。书枝坐上去,用手握住后面座凳前的钢筋。很多时候江小鱼都骑得不快,可有时也会快起来,他有时似乎又要唱歌,但一两句就停,仿佛是忽然醒悟到书枝的存在,而觉得不好意思似的。他骑得快时书枝就把钢筋握得更紧。书枝并不多说话,甚至是很少。书枝不晓得为什么,坐上江小鱼的脚踏车,自己反而觉得很难说出话来了。书枝也不晓得是不是坐了别人的车就自然而然会感谢,因为她竟不像从前,连想也不想捉弄他了。

语文老师成了班主任,把班上的出勤表拿过来让书枝每天填。那时候书枝刚知道“班主任”这个新名词,也第一次知道出勤表这种神奇的东西——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上画满了一个个小格子,除了上课旷课请假迟到外还有每个人的卫生监督表。很整洁的画五角星,一般的画圆圈圈,差的就画三角形。书枝拿到册子的时候觉得全心乃至全身都充满了神圣的责任感,于是每天下午下课时都认真地看看谁谁谁没有戴红领巾,谁谁谁的衣服脏了,谁谁谁又在下雨天偷偷赤着脚上学(虽然书枝自己就喜欢下雨天赤脚!那时候书枝宁愿自己给自己画三角形)。每记之前,书枝都喊一声“我要记卫生了,大家把衣裳整一下吧”,然后差不多全都画上五角星,不好的也画圆圈。但那天杨爱红没有戴红领巾,值日又不肯洒水,下课后教室还有最后几个人,他已经舞着扫把扫得全班是灰。书枝于是假装说:“小心我记你三角形哦!”
杨爱红干脆把扫把放到桌上去,说:“你记好了,你不就喜欢江小鱼吗,天天给他记五角星!”
书枝顺手抓过旁边的扫把就追了过去。杨爱红拖着桌上的扫把,边退边对跑过来的书枝舞了几下,转躺连跑带跳逃到教室门外,越过操场中间的花坛,直到对面一年级的教室门口才停下来,对着她咧着嘴笑。不知道哪个老师家的老母鸡被打断了觅食,惊慌地从花坛里窜出来,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然而最终让书枝决计从此不再坐江小鱼的自行车的,却是因为和村子上女孩子们的吵架。村子里有七八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三天吵架两天好——吵不了几天就会又好起来,好过后还是要再吵。好的时候各自拿自家珍藏的东西分给对方吃,等到吵的时候就纷纷指出来并索要其赔偿。于是村子里常常就能听见两个小女孩这样的对话:
“你昨个还吃了我一口苹果,还给我!”
“你昨个还跳了我的橡皮筋哩,你要是能还给我我就还给你!”
“你吃了我的麻花!”
“你把我扎头发的花弄坏了!”
“好吃佬!”
“小气鬼!”

书枝就在类似这样一场吵架后和村子上的另外三个女孩子号称划清了界线,连走路时迎面遇到也要各自扭过头去哼一声以示自己永不和好的决心。书枝远远看见那三个女孩子趴在大塘埂的草丛里,一边扯马姑娘娘草的嫩芯吃一边说话,下午时候书枝就在村口小店的木门上看见了用烧饭剩下的黑炭画的两个手牵手在一起的小人,小人下面写着叶书枝和江小鱼的大名,还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叶书枝和江小鱼好!!!”,那三个感叹号比书枝当年贴在江小鱼身上的要坚定得多了,并且这句是沾了墨水涂上去的,不再是黑炭画的了。书枝跑到池塘边浸湿了抹布,擦了那两个手牵手的小人,却怎么也擦不掉底下毛笔写的字,甚至门板被浸湿后那些字显得更其神气也。书枝跑去告诉店主人,说:
“小娥子她们在你家店门口乱画呢!你告诉她们爸爸妈妈叫他们把她们狠狠打一顿吧!”
可是店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书枝,说:“好的好的,我明朝就去讲。”
书枝看着他那样的笑忽然觉得非常的讨厌起来了,于是说了句“那你一定要讲”就转身跑掉了。这是春天,田野里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全数开了,金黄色一片一片,村子里全是油菜花温暖的香气,还有嗡嗡叫着在土墙上挖出圆圆的洞作窠巢的小小的土蜂子。然而书枝看不到这些了,她在村上跑来跑去,想的全是要怎样才能“报仇”。每天下午,电视里照例放小孩子们都爱看的《包青天》了,连大人们也看得入迷。书枝在别人家看到一半,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急忙跑回家去。书枝站在大板凳上,把大衣柜顶上放的旧毛笔和墨水拿了下来,又跑到小店买一张大白纸,裁成六根长条。然后,书枝把毛笔浸满了墨,歪歪斜斜在每张纸条上都写了大大的一个“封”字。最后书枝跑到厨房里抓了一大把中午吃剩下的饭,弄得细细的粘粘的,涂在纸条背面。就这样,书枝把六条纸条全都交叉着贴到了小娥子家的门上,就像电视上常放的包青天封那些坏蛋家的门一样——贴得满满的——其实书枝本来是想把每家门上都贴两条的,只可惜那两家的大人都在家。

书枝暗自得意,猜想等小娥子发现门上贴的封条,肯定要会吓一大跳!但不一会小娥子妈妈已经大声骂到门口来了,这是书枝所没想到的。爸爸打了书枝一顿,然后妈妈揪着她的耳朵去小娥子家赔礼道歉。书枝躲在房间里哭得可怜伤心,哭过以后书枝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和她们好了,并且,再也不坐江小鱼的脚踏车了。

所以那天放学路上江小鱼把自行车停下来的时候,书枝没有抬头。书枝蹲在路边,低头抠一颗黑得发亮的小石子,说:“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路上玩一下子呢。”
江小鱼说:“你真的不坐啊?”
书枝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不坐就是不坐!”
江小鱼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书枝,终于没再说话,使劲蹬着车走了。书枝听见车轮压着石子的吱吱声越来越轻,终于有点后悔有点难过了。然而书枝只是抠着那个石子,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一直抠到石子上的泥巴都沾到了手上。
一次两次,三四次后江小鱼终于不再在路上遇见书枝时把车停下来或骑慢下来了。在班上也再不说话,他们本来就离得远,说话的机会也尽够少。到后来,书枝走路时听得后面忽然变快的脚踏车声音就知道是江小鱼来了。现在他经过书枝的时候骑得飞快,连头都不歪一下,哪怕是只有书枝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这时书枝就很想抓一把石子砸过去,但最后总是放在手里,一路走一路慢慢丢完了。

吵架的记忆渐渐淡下去后,书枝终于越来越觉得这样真的很不好。为什么不坐江小鱼的脚踏车了呢,即使不坐车子,为什么平时也不说话了呢?只是和她们吵架而已,他却一点错都没有啊。
所以江小鱼值日那天,放学时书枝特意一个人先走,走到一个大的上坡前果然听见后面哗哗的脚踏车声音。书枝犹豫了一下,终于停下步子站定了,突然回头,说:
“江小鱼你带我吧!”
江小鱼大约是不曾想到书枝竟会突然回头并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一下然后说:“好啊。”然后他并没停下来,而是缓缓地踩着上坡。
书枝不愿意自己小跑过去上车,况且上坡不能上车。书枝慢腾腾地走,还没有他骑得快,又忍不住想他是不是不准备停下来,是不是实际上是不想带,只是不好意思不答应呢?越想就越走得慢。等到书枝终于走上坡,看见江小鱼正慢腾腾地下坡,骑着S型的路线扭来扭去,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书枝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把前面不远处的另一个上坡骑完再停下来等她,还是就这样晃悠悠地不停下、不愿意带她了。书枝也不想再叫他,就看着他慢慢骑过那个下坡再上了另一个坡——距离是越来越远了,书枝走到第二个坡顶上时看见了江小鱼的背影已经很小并且正在迅速地变得更小。书枝站在那儿,有好一会儿不想动。她忽然觉得有些闷闷的,江小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骑快的呢?是下坡以后吗?他是不是以为她不想坐了呢?他肯定没有停下来等吧,而且,肯定也没有回过头吧。

那以后,书枝是真的不再坐江小鱼的脚踏车了。书枝照旧背着书包一路走一路玩。路上有那么多可玩的东西,书枝照旧要在路上找一找石子,摘一摘稻叶子玩,和别人跨步子她会,玩飘画也会,小店里的东西也仍能使她发生兴味。有时她走小路,一路在田埂上挑一点黄花菜带回去喂猪,偶尔也到路边的小山坡上捡一点干燥的杉木刺和小树棍子家去给妈妈引火用。书枝且使自己不要再注意江小鱼和他的自行车是什么时候经过的,虽然有时也真的遇不到。——而从那之后,书枝是真的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书枝不知道。书枝的录取通知单和毕业证都是江小鱼从学校拿过来的。那天江小鱼还拿了一大把其他人的。下午太阳很大,书枝正坐在人家门前的石板上讲话。江小鱼把车子骑到村里,在书枝面前停下来,说:“二朵你的通知书和毕业证书,还有杨爱红侯月娥童祝明童祝芳他们的,老师都让我带过来了。”书枝伸手去接,江小鱼笑着说:“我们俩在一个班呢,一个班哦!初一(二)班!就我们俩在一个班!”书枝本来是不晓得要不要说话的,可是听见他那么高兴的声音,忽然也就高兴起来。书枝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啊,是我自己不肯跑,不肯跳到他车上去的是不是?”这样想着书枝就笑了,她叫着跳起来:“真的?快把我的通知书给我,你的也给我看看!”

六 梨子树
暑假里,江小鱼有时会从坝上下来到村子上玩,但书枝并不总能碰上。书枝在家里等了有些天,觉到时间差不多已隔到可以去江小鱼家里玩一次。书枝舅舅家就在江小鱼家附近,每次去舅舅家路上书枝都能看见小山沟对面江小鱼的家,书枝甚至连江小鱼家门口有两棵大梨子树都知道,可是这么几年,书枝竟从来都没去过。
书枝到的时候江小鱼正在和别人下五子棋。前一天刚下过雨,稻场边缘的细泥被雨水冲得平整而细滑,江小鱼就拿了根细树枝在湿泥上画好了棋盘,坐在小板凳上用小石子和别人下。
看见书枝的时候江小鱼一点都不惊讶,他说:“你到你舅舅家去玩啦?”
书枝停了一下,说:“嗯,我刚才去过,我舅舅叫我出来玩一下就过去吃中饭。”
书枝蹲在江小鱼身边,看他继续下五子棋。江小鱼说:“你要不要下?我让你玩。”又从屋里搬了一个小板凳出来。书枝在村子上和别的小孩子下五子棋,成绩还算不坏,可这次她一连输了两把。书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就把石子丢在地上,对江小鱼说:“你下吧,他太厉害啦!我下不过他,我还是在旁边看你下好了。”

书枝低着头看他们下棋,也一起讲话。不看棋也不讲话的时候,书枝就仰了头看一看天。还是早上午的时候,天是纯蓝纯蓝的,江小鱼家的屋子和门前梨子树的影子都还拖得老长老长。风轻轻从山坡上的竹林那边吹过来,那两棵高高的梨子树叶也跟着竹子一起发出细细窣窣的摇摆声。梨子还未到成熟时候,因此是小小的,褐色的,挂在枝上极轻微地摇晃。江小鱼家屋檐下有一个燕子巢,这时候空空的,燕子大约是飞出去了吧?
忽然觉得痛,是有人在拽她的小辫子。书枝用手护住辫子,一面回头,是江二毛从外面玩回来了。
她有些不高兴,说:“你干嘛啊?”
他嘻嘻笑着一下子就跑远了。江小鱼站起来,对他叫道:“二毛子你到别的地方玩去!”
他躲在一棵梨子树后面,不理江小鱼,一边书枝做鬼脸,说: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到我家来做什么!不就想吃我家梨子树上的梨子吗?你刚才还在看啊看的!”
书枝窘得脸都红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江小鱼跑过去揪他,却还是被二毛子飞快地溜掉了。
江小鱼回头对她笑,说:“你别怪他哦,他就那样子。”忽然又说:“对哦,过一会儿我打梨子给你吃。只可惜梨子还没长好,大的不多。”
“不要的不要的,我不是想吃梨子啊。”书枝脸又红了,忽然又觉得有些沮丧。
江小鱼笑一笑,说:“我晓得啊,但是我家梨子树上结着梨子啊。”

书枝走的时候手上还是拿了两个稍大一点梨子。江小鱼舞着一根长竹篙子还要再敲,书枝却再不肯要了。书枝自己也知道梨子真的还没到成熟时候。那些梨子从高高的树上被敲下来,摔在地上的那一小块就碎了,软软的,用手轻轻按一下,梨子汁就沁出来了。
书枝小心地摸着那些梨子伤口就到了舅舅家。舅舅正在门口用风车风稻子,回头看见书枝,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把哪家还没熟的小梨子打下来了啊?”书枝说了一声“人家给的”,就跑到屋后去了。
舅舅家屋后其实也有一株矮矮的梨子树,书枝拣了块大石头对着它坐下来。已经是在山里面,阳光穿过杉木树,洒到深绿的杉木刺叶子上。褐色的树皮上凝结着白白的树脂。鸟叫声从杉木林子间穿过去又穿过来,那些书枝熟悉却不知道名字的鸟,叫一声就要歇好一会儿,不提妨时,又忽地啼出流畅的一声。这时候多安静哪,书枝仿佛连空气里缓慢流动的波纹都感觉得到。书枝坐着,用手轻轻去摸手上的梨子,绕着那被摔坏的一块,忽然就觉得非常的孤单了。
然而舅舅就在门口喊书枝倒茶过来,书枝高声应了一声“哦”,把梨子放在石头上,站起来匆忙往堂屋里跑。林间的风吹过来,圆圆的梨子叶窣窣响,石头上映着摇摇晃晃的阳光作成的不成形状的斑纹。雀子们还在身后,一声隔一声叫着,是黄鹂吗?或者,是画眉吧。

--------------------------------------------------------------------------------
二○○七年十月三日。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