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15日星期日

關於《長河》的摘錄。

“已夜十一點,我寫了《長河》五個頁子,寫一個鄉村秋天的種種。仿佛有各色的樹葉落在桌上紙上,有秋天陽光射在紙上。夜已沈靜,然而並不沈靜。雨很大,打在瓦上和院中竹子上。電閃極白,接著是一個比一個強的炸雷聲,在左邊右邊,各处響著。房子微微震動著。稍微有點疲倦,有點冷,有點原始的恐怖。我想起数千年前人住在洞穴裡,睡在洞中一隅聽雷聲轟響所引起的情緒。同時也想起現代人在另外一種人爲的巨雷響聲中所引起的情緒。我覺得很感動。唉,人生。這洪大聲音,令人對歷史感到悲哀,因爲它正在重造歷史。”

“我看了許多書,正好像一切書都不能使一個人在這時節更有用一點,因爲所有書都差不多是人在平時寫的。我想寫雷雨後的邊城,接著寫翠翠如何離開她的家,到------我讓她到沅陵還是洪江?桃源還是芷江?等你來決定她的去處吧。”

------1938年7月於昆明 《給淪陷在北平的妻子》

“…最近印了本《長河》,用戰前辰河吕家坪作背景,上卷約十四萬字,不久或可出版,桂林明日社出。”

------1942年9月於呈貢 《給雲麓大哥》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到家鄉鳳凰縣。去鄉已經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麽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捨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的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樣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抽象的東西,竟祇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大家都仿佛用個謙虛而誠懇的態度來接受一切,來學習一切,能學習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較長的,體力日漸衰竭,情感已近於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優美崇高風度。所謂時髦青年,便祇能給人痛苦印象,他若是個公子哥兒,衣襟上必插兩支自來水筆,手腕上帶個白金手錶,稍有太陽,便趕忙戴上大黑眼鏡,表示知道愛重目光,衣冠必十分入時,材料且異常講究。特別長處是會吹口琴、唱京戲,閉目吸大炮臺或三五字香煙,能在呼吸間辨別出牌號優劣。玩撲克時會十多種花樣。既有錢而無知,大白天有時還拿個大電筒或極小手電筒,因爲牌號新光亮足即可滿足主有者莫大虛榮,並儼然可將社會地位提高。他若是個普通學生,有點思想,必以能讀什麽前進書店出的政治經濟小册子,知道些文壇消息名人軼事或體育明星爲己足。這些人都共同對現狀表示不滿,可是國家社會問題何在,進步的實現必須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即以地方而論,前一代固有的優點,尤其是長輩中婦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儉治生忠厚待人處,以及在素樸自然景物下襯托簡單信仰蘊蓄了多少抒情詩氣分,這些東西又如何被外來洋布煤油逐漸破壞,年青人幾幾乎完全不認識,也毫無希望可以從學習中去認識。)一面不滿現狀,一面用求學名分,向大都市裡跑去,在上海或南京,武漢或長沙從從容容住下來,揮霍家中前一輩的積蓄,享受腐爛的現實。並用‘時代輪子’‘帝國主義’一類空洞字句,寫點現實論文和詩歌,情書或家信。末了是畢業,結婚,回家,回到原有那個現實裡做新一代的紳士或封翁,等待完事。就中少數真有志氣,有理想,無從使用家中財産,或不屑使用家中財産,想要好好的努力奮鬥一番的,也祇是就學校讀書時所得到的簡單文化概念,以爲世界上除了‘政治’,再無別的事物。對歷史社會的發展,既缺少較深刻的認識,對個人生命的意義,也缺少較深刻的理解。個人出路和國家幻想,都完全寄託在一種依附性的打算中,結果到社會裡一滾,自然就消失了。十年來這些人本身雖若依舊好好存在,而且有好些或許都做了小官,發了小財,生兒育女,日子過得很好,但是那點年青人的壯志和雄心,從事業中有以自見,從學術上有以自立的氣概,可完全消失淨盡了。當時我認爲唯一有希望的,是幾個年富力強,單純頭腦中還可培養點高尚理想的年青軍官。然而在他們那個環境中,竟象是什麽事都無從作。地方明日的困難,必須應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無方法預先在人事上有所準備。因此我寫了個小說,取名《邊城》,寫了個遊記,取名《湘行散記》,兩個作品中都有軍人露面,在《邊城》題記上,且曾提起一個問題,即拟將‘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麽方面著手。《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爲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年青人的血裡或夢裡,相宜環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還將繼續《邊城》在另外一個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來當地農民性格靈魂被時代大力壓扁曲屈失去了原有的素樸所表現的式樣,加以解剖與描繪。……

“中日戰事發生後,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我又有機會回到湘西,並且在沅水中部一個縣城裡住了約四個月。住處恰當水陸冲要,耳目見聞復多,湘西在戰爭發展中的種種變遷,以及地方問題如何由混亂中除舊布新,漸上軌道,依舊存在一些問題,我都有機會知道得清清楚楚。還有那個无可克服的根本弱點,問題所在,我也完全明白。和我同住的,是一個在嘉善國防线上受傷回來的小兄弟。從他和他的部下若干小軍官接觸中,我得以知道戰前一年他們在這個地方的情形,以及戰爭起後他們人生觀的如何逐漸改變。……四年前一點杞憂,無不陸續成爲事實,四年前一點夢想,又差不多全在這一群軍官行爲上得到證明。一面是受過去所束縛的事實,在在令人痛苦,一面卻是某種向上理想,好好移植到年青生命中,似乎還能發芽生根,然而剛到發芽生根時又不免被急風猛雨摧折。

“那時節湘省政府正拟派幾千年青學生下鄉,推行民訓工作,協助‘後备師’作新兵準備訓練,技術上相當麻煩。武漢局勢轉緊,公私機關和各省難民向湘西疏散的日益增多。一般人士對於湘西實缺少認識,常籠統概括名爲‘匪區’。地方保甲制度不大健全,兵役進行又因‘代役制’糾紛相當多。所以我又寫了兩本小書,一本取名《湘西》,一本取名《長河》。……就沅水流域人事瑣瑣小處,它的過去、當前和發展中的未來,將作證明,希望它能給外來者一種比較近實的印象,更希望的還是可以燃起行將下鄉的學生一點克服困難的勇氣和信心!另外卻又用辰河流域一個小小的水碼頭作背景,就我所熟習的人事作題材,來寫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問題在分析現實,所以忠忠實實和問題接觸時,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讀者對面,給讀者也祇是一個痛苦印象,還特意加上一點牧歌的諧趣,取得人事上的調和。作品起始寫到的,即是習慣下的種種存在;事事都受習慣控制,所以貨幣和物産,於這一片小小地方活動流轉時所形成的各種生活式樣與生活理想,都若在一個無可避免的情形中發展。人事上的對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無不各有它宿命的結局。作品設計注重在淨土常與變錯綜,寫出‘過去’‘當前’與那個發展中的‘未來’,因此前一部分所能見到的,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長於這個環境中幾個小兒女性情上的天真純粹,還可見出一點希望,其餘筆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無光。尤其是敍述到地方特權者時,一支筆即再殘忍也不能寫下去,有意作成的鄉村幽默,終無從中和那點沈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來,一個有良心的讀者,是會承認這個作品不失其爲莊嚴與認真的。雖然這祇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說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情形相差不多。雖然這些現象的存在,對外戰爭一來都給淹沒了,可是和這些類似的問題,也許會在別一地方發生。或者戰爭已當真完全淨化了中國,然而把這點近於歷史陳跡的社會風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來,與‘當前’嶄新的局面對照,似乎也很可以幫助我們對社會多有一點新的認識,即在戰爭中一個地方的信步的過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衝突與人和人關係的重造。”

------1942年 《<長河>題記》

“記稱‘洞庭多橘柚’,橘柚生産地方,實在洞庭湖西南,沅水流域上遊各支流,尤以辰河中部最多最好。樹不甚高,終年綠葉濃翠。仲夏開花,花白而小,香馥醉人。九月降霜後,綴系在枝頭間果實,被嚴霜侵染,丹朱明黄,耀人眼目,遠望但見一片光明。每當採摘柚子時,沿河小小船埠邊,隨處可見這種生産品的堆積,恰如一堆堆火焰。”

------《長河·人與地》開篇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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