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ZYW。
峨嶺鄉還叫峨嶺鄉的時候,公交車都從鄉中心的峨嶺街走過去,直通往縣城。在陡直的峨嶺山腳下,有一稍大水庫,水庫邊有唯一一個兩層樓人家。日子一久,當家的見往來車輛偶爾有停下歇憩或加水的,便有意辦一個小飯店起來,不過是在堂屋裏多添了一副八仙桌,四條長板凳,多置了幾副碗筷。又起個就景名字,叫山水飯店,用黑色油漆刷在灰水泥抹就的園牆上,就算開業。然而飯店不久便關門-----大概生意總是清淡,閑時還可在家候客,忙時則捨不得丟下自家那幾亩田了。飯店雖然關門,那稱呼卻從此就留下來,成爲來往縣城的公交車上人們口中很著名的一站。
你若是書枝爸爸在縣城裏的朋友,要在周末時拿了魚竿到書枝家魚塘裏釣魚,就總要知道從山水飯店下車,轉到那東面的分岔路上去。沿着那略略發白的堅實土路,一直走,約莫要走一個小時,到林家村子,透過眼前一大片稻田,你這時才能看到遠處書枝家所在的牧羊村子。若換成書枝,她還能指給你看那遠遠一排四棵最高的大水杉樹所在處就是她家菜園,而書枝家就在那菜園前面。可是遠看,反不及那四棵大水杉樹顯眼了。
這是星期天。照例又有人到書枝家來釣魚。四月天氣晴得很,站在塘埂上太陽曬得正暖和,然而風一吹便有些涼。田裏還不十分忙,祇幾個人扛了鋤頭,在田頭弄弄水,修修田埂,連草帽也不必戴。中午爸爸叫書枝到塘埂上喊曹叔叔回來吃飯。書枝卻懶得跑,爬到二樓樓頂,往草塘看,一大片略泛青色的水,在太陽下閃着細細銀的光。塘埂上一個小人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書枝把雙手攏在嘴上,喊:“曹叔叔诶!吃飯了!”連喊了兩聲,那邊的人影有了回應,書枝就扭過頭去看別的地方。三垻子四垻子相連着,水都是满满的,田裏都是才發出來的綠,紅花草綴了稀稀的花,還未開成綿延一片。大門口廚房邊那棵老水杉樹長得高過了樓頂,細的尖頭上是才發的葉子,還沒來得及長成一把小排梳子的樣子。聽得到系在靠近二樓階沿樹枝上的绿色蝴蝶狀的鐵風鈴的響聲。書枝又在樓頂上轉了一圈,看見極遠處孤峰山巨大的青色影子,咚咚咚跑下樓了。
書林果然又在二樓階沿上看那個風鈴。那是某個人送給兄弟書林的禮物,然而書林不肯告訴書枝是誰。一定是個女生------書林還以爲他們初中生的事她尚不能懂!書枝跑過去和書林並排坐在階沿上,看那風鈴在風裏缓慢動着,許久才“叮~”地出一聲,聲音極清脆。書枝有些等不及,用手輕輕去摇那鈴下綴的一隻小蝴蝶,涼涼的。風鈴聲響密起來。爸爸在樓下聽到了,有些愠怒地罵:“又把那個東西掛出來!一天到晚風吹得叮叮當當響,吵得死人!還不下來吃飯!”
媽媽蒸了過年前腌的腊肉,炒了一盘紅花草,又去小店裏買了豆腐干子回來炒蒜葉子,油碧碧地装在盘子裏。桌上當然還有魚:書枝家承包的那六個魚塘,除把爸爸累壞和招更多不相幹人來釣魚的結果外,唯一的好處怕是家裏一年四季總有魚吃。人家來釣魚是不要把錢的,還要陪上中午一頓飯和酒,爸爸好客,總都是朋友。朋友的朋友第一次來是陌生,第二次可就自己來了,因爲這時他也算成了爸爸的朋友了。
曹叔叔在桌前坐下來時氣色一如既往地好。臉上比爸爸要紅要白要胖,頭髮也仍是天然地卷着,乌油油地。他第一次來時,對着書枝笑,像書枝小學的校長一樣,誇書枝以後是要念大學的。而自己技術似乎竟並不太高明,晚上沒有帶得多少魚走。他的釣竿又粗又轻,烏黑上還灑着金粉一樣閃爍顔色。書枝於是覺得自己很喜歡這人。然而一個下午書枝去塘埂上,看他站那兒一動不動,想找話卻又不敢,怕他說她吓走了魚(其實她正想大聲說兩句好提醒那水下呆子們不要咬鈎!)。正乏時,曹叔叔央她回去把他早上在門口棗樹下挖的小紅蚯蚓從家裏拿過來。他那時笑着說:“書枝!你家去幫我把那個装蚯蚓小瓶子拿過來!曹叔叔下次來買橘子給你吃!”橘子的誘惑力超過了對水下呆子命運的關心,書枝於是回去拿了那瓶子來了。然而下次以及下次的下次,曹叔叔祇是同了他的魚竿一起來,並沒有橘子的影子,書枝這才隱約覺得他那時祇是一時順口說着,並不在心上。從此竟有些受傷害似的,不願再多和他說話了。
爸爸在兩個吃飯碗裏各倒了小碗白酒,舉着碗慢慢對着喝。書枝坐在高高凳子上,用筷子搛大蒜葉子炒干子。爸爸問,“書枝,作業做光了吧?”書枝說:“昨個就做光了。”這時曹叔叔又笑了,對爸爸說:“你們家書枝真長得一副聽話樣子,名字又起得好,明朝以後一定是要考大學的!你們家書林也好!”爸爸大笑起來,很開心似的,仿佛謙虚仿佛誇耀,“那不一定都有那個好福氣!不過這丫頭真肯聽話,在學校老師都誇她學習好。明年也要到峨嶺念初中了。”書枝窘得很,低了頭吃飯。然而曹叔叔又說:“書枝,等你以後考上大學曹叔叔送你一個好東西!到時候你想要什麽樣的曹叔叔給你買!”書枝想起橘子的事,祇是笑。隔了好久,像下了決心似的,終於輕輕說:“曹叔叔講話不算話”。
大概人人都楞了一下,橘子事是連書林都不知道的。然而曹叔叔就有些尷尬有些打趣地問:“曹叔叔怎麽講话不算話了?”書枝怎麽也不肯說話了,扒了最後一口飯到嘴裏,笑笑地往樓上跑。一邊說,“爸爸你不是講下午要挖菜園地嗎?吃過飯喊我,我也去。”
其時書林正念初三,除每一兩個星期回來一次外,平時都住在學校裏。吃過午飯,媽媽就繼續在廚房裏爲他準備帶到學校去的菜。天既漸漸晴暖,菜祇可擱個一兩日,不必準備太多。書林又把夠兩星期吃的米装好在袋子裏準備帶走,初中是需自己用飯盒在食堂蒸飯吃的。然後跑到樓上,書枝正在翻他買的一本字帖。是用行楷寫成的《宋詞一百首》。雖然買回來已近一年,書林始終祇臨過最前面幾頁,後面幾乎則完全沒動過。
書枝見他來了,忙忙地給他看:
“書林書林,你看這個。‘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這個萍就是菜園那邊魚苗塘裏的浮萍?下過雨了浮萍散了?這個是寫浮萍的?”
書林接過去翻了翻,是蘇東坡的《水龍吟》。看了半天,又看那副標題,“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終於不肯定,說:“好像是講楊花的。不過你剛剛講的那幾句好像又是講浮萍的。”書枝說:“後面這三句我也懂。‘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土和水我都是知道的。”書林不知道怎麽解釋得出,說:“你現在不懂,等以後到初中就懂了,老師會跟你講的。”書枝趕忙說:“那我先背下來,等老師提問我就不怕了。”書林說:“你明天再背吧,我等下要走了,跟我下樓去吧。等下送我吧。”
書枝把書林送到村子口,看他抄近路從小路上往林家村子走。田裏的绿短得很,書林走了好一會,還看得見他影子。書枝終於沒耐心等那影子慢慢消失,轉過頭家去了。
到家時,曹叔叔已經又去了塘埂上,爸爸正拖了涼鞋,扛了釘耙預備往菜園裏去。書枝也跟着往後門走。屋後就是奶奶家,菜園就在奶奶家右手邊,靠着奶奶家猪籠屋。
菜園約有一亩半地大小,由書枝家和奶奶合用,一家一半。菜園盡頭有個渾水小塘,爸爸有時用來養小魚苗。爸爸因爲田裏和魚塘裏的事,對菜園總不大上心,到今天,菜園左邊自家那一半還沒有翻過一次土,五壟裡有三壟半祇長了荒草在那兒。
先拆舊年的黃瓜架子。已經全部枯萎的黄瓜藤和葉子還附在綁在一起的細竹竿上,竿子是去年媽媽用舊的布撕成條綁得緊緊地搭成兩面交叉的架子的,然而這時也早已歪歪斜斜了。爸爸順手把竿子全都扯了扔在一邊,開始翻地。書枝就蹲在旁邊小心地把那舊藤子和破爛葉子從竹竿上剝下來。前兩天剛下過一次雨,一釘耙下去五個圓圓的洞,翻過來的土塊露出潮濕的黑色光。爸爸又用釘耙背面把它們敲碎。
“書枝,你講今年這一壟種什麽好?要不要種毛芋?你不是喜歡吃毛芋嗎?”
“我還喜歡毛芋葉子,像荷葉子的傘樣的,夏天能擋太陽。不過有些刺人,它背上有毛。”
“那就種毛芋?”
“要不我們還是種黄瓜吧,黄瓜夏天可以生吃。可以下酒。”書枝擡了頭,看見最裏面的那一行大半還空着,於是這樣說,“毛芋就種最裏面那大半壟行不行?”
“就種那裏面?好那就種裏面。我們家書枝書林都喜歡吃毛芋,我們就多種些。”
一條灰色蚯蚓從敲碎的潮土裏扭出一大半的身子。書枝怕釘耙齒把蚯蚓挖斷,於是叫爸爸停下,用手去捉那比棗樹下小紅蚯蚓要肥長得多的灰蚯蚓。它在她手上起勁扭。
爸爸說:“蚯蚓是益蟲,它躲在地底下鬆土。它不會被釘耙挖死的,它斷了會變成兩個。它就怕被太陽曬。”這些書枝其實都知道,爸爸每次看見蚯蚓時都這麽說。
“螞蟥也是的,你把它從中間切斷它也不會死的。”爸爸又講。逢到知識他總喜歡多講一些,仿佛因些就更滿足些。
書枝想起夏天插晚稻秧時螞蟥趁機爬到插秧人腿上吸血扯也扯不下來的樣子,又想起一個關於螞蟥的怪恐怖的故事,心上起了發麻的感覺,趕緊將手中那條蚯蚓丟到草窠叢裏去。
“爸爸黄瓜花開了就能長黄瓜了。我喜歡吃那個胖胖的沒許多刺的黄瓜。要綠顔色的。”
“爸爸黄瓜要不到種一整壟,它長得快,结許多的黄瓜我們吃不掉。我們在黄瓜前頭種豆角,搭豆角架子。”
爸爸祇是嗯嗯應着,說好。菜園地挖得還算快,天黑前最好翻完。
“爸爸這第三壟我們種辣椒,你看奶奶家也種了辣椒,還有朝天椒。我們還種茄子,種那種紫茄子。長長的好看。”
“最中間那壟,就是靠到奶奶家那邊那壟,我們種半壟空心菜。然後剩下的種蔥和蒜。爸爸你看奶奶家還有萵笋,還有苦菜。苦菜長好高了。”
丟了手中已經整理好的竹竿,書枝跑去看奶奶家那邊種成體系的菜。
萵笋葉子還矮,還是紫色的。等再高一點它們就要往青色方向變了,中間的莖塊也要長起來,到時候用菜刀把它們砍回去,把葉子掰了,祇留下頂端幾片,用刀去皮切片,不管是炒肉片還是清炒,都好得很。奶奶又種了苦菜,因爲春天剛來時奶奶去鄕裏孵房逮了十隻小鵝回來。如今絨毛仍是淡淡黄的,每天奶奶用鐮刀割了苦菜,斫成細细的末子,拌在飯裏給小鵝吃。書枝走過去,果然就見一把有些生了锈的細把鐮刀放在旁邊,苦菜根上還可看見不久前洒的草木灰痕跡。
書枝又走到小池塘邊,看那滿池都是的浮萍。爸爸不喜歡這小池塘,因它是死水蕩子,浮萍總也捞不盡,遮住水面,使水裏無多少空氣,連魚苗都不好多養,多還是要放到村子頭的清水池裏去。這池子裏祇好多出些泥鰍小蝦之類,趕網下去時就有一串一串的水汽泡子鼓出來。幸而爸爸還喜歡吃泥鰍。
池子靠近菜壟處,有一個老树根,又搭了一個水泥板在那兒,奶奶偶爾洗手,也可以舀水澆菜。水泥板旁邊是几棵蒿瓜,爸爸有一年隨手種它們下去,如今它們卻長得老高,但不多結蒿瓜,因爲沒人在冬天裏趁水枯時把它們葉子燒了好發新葉。整個池子水是泛青的,似乎又有點儿黄,水面上满满一層浮萍------爸爸總是常常撈的,然而還是趕不上它生長速度,剛撈盡,祇幾天,又是满满一池。這會兒靠近水泥板附近約大半平方米水面無浮萍,書枝猜到是奶奶剛用小網撈了一些喂小鵝去了。
書枝想起剛看的那幾句,卻祇記得“一池萍碎”。她其實挺喜歡那浮萍,小小的三分葉子,在池裏打着蕩。然而它於自家魚塘又確實無益。書枝又想到“二分塵土,一分流水”,覺得這渾濁的水面確是有些像,是混合了埿土與雨水後的顔色。
水池對面就是姑奶奶家的花池子。書枝自己就祇會種誰都有的指甲花,月季花,姑奶奶家卻有許多書枝想要而不可得或是乾脆連名字也說不出的花。比如那種會開很厚的大朵的白菊花(書枝通常祇能見到山坡樹叢裏那種金黄的單瓣小菊花!),比如那種聽說能製鴉片的罌粟花(姑奶奶家就有一棵!),書枝那時候甚至都不會寫這個名字。又比如一種紅色的在高高一根杆子上開像绢花一樣皺皺的花,書枝一直都不知道名字。書枝雖不怕姑奶奶,卻着實怕他們家那一條大狗和從來也不見笑一笑的姑爹爹,連他們家門都不敢靠太近。若果然和一群小孩子壯了膽靠近去看那花時,又容易被姑爹爹罵,因爲有要偷花的嫌疑。菊花開的時候,書枝不敢去問姑奶奶要,就想法和書林一起去偷。越過自家菜園的籬笆,再沿着小池塘埂跑過去,偷了花再原路逃回,從菜園口跑到奶奶家中去。因此常常要踏壞那一道打碗花長成的籬笆。奶奶因此常常要罵,她罵別家偷偷進來拔蘿蔔或偷黄瓜的小孩子,也罵自家兩個也是一分子的小鬼。
書枝看着那現在還未開出什麽花的池子,想起去年熱天時的傍晚,天麻花開了,蓬蓬的一大棵葉子裏大紅的大花,豔得讓人忍不住要去摘。姑奶奶家的門恰巧也就鎖着,仿佛專爲她準備了這難得機會似的。書枝小心地將赤着的腳提起,對着放了干的杉木刺的籬笆裏,撿了一個看起來刺少一些的地方放下去,卻仍然被刺痛了。她走到那一蓬天麻花前時,夕陽光輝裏紅色花朵稍稍垂了頭,靜默立着。書枝忽然想着若把這花摘了,天麻是不是就長不出來了。想了一會,又怕那狗叫起來,終於裝做祇是看花樣子,又用眼睛睃了幾眼,這次竟大大方方從姑奶奶家門前走過去了。------祇可惜那大方也沒有人看見。
爸爸見書枝對着那花壇發呆,不多說話,就問:“書枝,你看麽子?”
“沒看麽子,姑奶奶家花壇裏花真多。”
“明朝我到人家挖棵小桂花回來,放我們家菜園裏。”
“好。”應是應着,然而就想到桂花開花要到三年後。
“爸爸,浮萍不好?”
“浮萍多了魚要悶死了。你不曉得,這個浮萍小!我到長江邊頭買魚籽,那邊有一種浮萍,比菱角菜還大還豝。”
下午三四點時候,曹叔叔把魚具和釣來的魚暫放在書枝家堂屋裏,過菜園來跟書枝爸爸告別,說不早了要回縣城裏。爸爸客氣着,說不吃晚飯了?今天好像沒釣到多少,下次再來。然後就跟着陪到堂屋裏,直到送他那摩托車開走了才又回到菜園。
盯着菜園沿邊那一排才發出芽的看不出是冬瓜還是南瓜的秧子,又一陣子不說話。然而終於忍不住,問:“爸爸,我們幹麽每年要養那麽多魚塘?每年要交那麽多塘租,還有人來釣魚。你還要種田。夏天塘裏水總要被人灌稻抽干,魚全都死了。又有人偷,看都看不住。”
“孬子吧,你爸爸一輩子就好弄個魚,好喝個酒。”
爸爸祇是這樣說了。書枝不能說全懂,然而也並不能說全不懂。祇是又想到夏天。想到最熱的那暑假時候,她和書林,定然又要每天輪流着看塘。舉一把黑雨傘,坐在被人抽干了水祇剩幾個深蕩子的水塘埂邊,看那水裏的魚缓缓動,水淺得能看到青色的魚脊。幾戶人家的水泵還架在水蕩裏,吸水的小孔上塞滿了被吸進去又堵住的小魚。中午的太陽曬在幾乎無人煙的田裏,聞得到田埂上青草與稻禾氣味。魚漸漸就翻了身,把白的肚皮露在了上面。
那一天爸爸挖菜園直挖到太陽要落下來,然後便是用桶装水潑在菜地上使這新翻的土保持濕潤。爸爸說明天點種子。媽媽放了牛回來燒飯,稻草把子一點着,煙囪裏淡白的煙便冒到天上去。書枝在菜園裏看到那煙柱,放下手裏紅色的塑膠水桶,銳聲喊着“媽媽媽媽”,跑回家去。田裏的白鳥又發出悶鈍的叫聲,向着東邊那一帶沉沉的杉木林子裏它們的家,開始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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