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南京紫金山。
那天出门的时候,差不多一家子的人全在,还有黄江燕。隔壁的阿姨坐在院子口的小板凳上,爸爸要圆圆向她问好,叫“奶奶”。人家问:“圆圆你爸爸呢?”她张口便答:“我爸爸已经死了”。是安还是姐姐,赶紧说着“小孩子不要瞎讲”“圆圆爸爸还在医院”就拖着她走了。爸妈和姐姐们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向邻居们暂时隐瞒了姐夫去世已有些时日的消息:或许只是不想成为邻居的谈资而已。然而无论如何,小孩子说出来的话,总是不加掩饰的,况且家里人也从未和她说过不要对别人说爸爸已经不在了。她也不知道用别的字词来替代多少有些触耳惊听的“死”字。在医院,在殡仪馆,在她爸爸下葬时,她都哭过,并且都很伤心,然而仍是不懂那“死”是怎样一种含义。所以她才愿意系白色的粗麻带子在头上而不愿戴上小小的粗麻孝帽子,因为觉得那帽子不好看。跪在爸爸灵位前烧纸时,也包括玩的性质在里面,看着黄而薄的粗纸,在瓦盆里,硬币大的一块被泅黑,然后就冒出大的火花,放入第二张时第一张纸的灰色灰烬便带飘出来。她哭,然而哭完过一会儿也就自个玩去了,虽然可能心里也有那样说不出的失落了某些东西的感觉吧?难过的人是三姐,然而现在家里面,心照不宣地,大家都决不在三姐面前提三姐夫的事。姐姐现在还会怎么想呢?前天姐夫的一个朋友来看,我听见三姐说那样的话,“我总是忘不了,总是想起来,一下子都忘不了他”。
爬紫金山的主意始于我,不过我计划的是去梅花山,甚至还作势把QQ的个人说明改成了“周末我要去梅花山”,然而计划不如变化,爸爸下班路上遥望明孝陵,告诉我梅花已经谢了。星期五蒋涛同学发消息告诉我周六他要来南京参加招聘会,黄江燕说她周六来南京看我,顺便把我的户口迁移证和报到证带给我。于是我们家忽然就多了两位客人。
自从高考前一天起我便再也没见过蒋涛同学,然而周六中午也去招聘会了的安带着他一起到我们家来时,我才发现四年里他好像差不多都没变。大概只是说话声音更低了些,大概只是开始抽烟了。蒋涛的专业是五年,今年六月才毕业,因为学校发的毕业证是心理学的学位而不是临床医学的,所以不能考医生的执照,现今在医院的实习大概也是最后能上手术台的机会了。他于是急着找工作,急着和女友在一个城市工作。然而心理学既专业,需求的单位往往又要求多年的经验,刚毕业的人的困境,是可以想见的。他说周六的招聘会上有一千家单位,然而他的简历才投出去了一份。周六晚上我劝他星期天不要再赶第二天的招聘会和我们一起去爬山时,他用湿热的毛巾把双脚盖得严严实实(他正在洗脚),一面用手捂着,头伏在膝盖上,慢慢说:“怎么说呢,去还是要去的。虽然明知道没什么单位可以投。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去,好歹自己也争取过,不能怪自己。虽然机会很少,但去还是可能有机会,如果不去就真的没有了。”他说你们明天一起去爬山玩吧,玩得开心点。我的四年未见的同学啊,我于是不说话而专心看他捂着脚的那一块毛巾了。我们都能好好的,我才毕业的那一年,不也是在那么热烈的夏天里每日奔走么?到今天不也仍是悬在半路里不知如何是好么?然而我们和我们的友谊及爱人大概终究会幸福,大概是这样子的吧?
因为爸爸说了梅花山梅花谢了的话,又因为姐姐们也想出去玩,兼心疼去梅花山的门票,一家人加起来便是不少,于是大姐二姐一齐说:去梅花山干什么!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爬紫金山吧,我们都去!于是计划立刻就变成了紫金山全家游,三姐和妈妈上班,大姐夫比较自由说不去就不去外,没起床的纷纷起床,刷牙的刷牙,洗脸的洗脸,吃早饭的吃早饭。待得一群人都收拾停当,买好茡荠鸭翅鸭脚花生米等零食和水真正出发时,已过九点半了。我爸爸临走还从家里拿了小小的一瓶高炉酒,揣在怀里:他老人家是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他的酒的,要计划在紫金山顶小酌呢。
我们从白马公园侧上山。因为不大确定,绕着山脚走了好长时间平坦的路才终于开始向上爬。然而平坦也自有平坦的收获,我们便是在这路边看见我们家常用在三月三做蒿子粑粑里的蒿子的。绿色的蒿子夹在新生的尚未长高和旧年的仍略枯黄的植株里。我们姊妹四个就拿了苏果的方便袋子,看到就掐。经过的爬山人们,不知道心里是否会想着这一家人没素质?黄江燕的车票是买好了下午一点二十的,我们上山时就已经十点多,急着赶时间。然而我又想看看拍拍不认识的植物,爸爸见我有这样的兴趣,也来了兴致,忙着指这样那样的植株我看。有时甚至还钻到林里去,拨开其它的草与树,指着下面被遮住的草本植物:“这个这个!这个就是XXX(植物名),中药里面不得了的好东西!用手机拍下来!”他虽然不会用我的手机,然而却很会指挥,于是我赶忙弯腰,拿起手机上下左右全方位各拍一通,然后跟在老爸身后继续大步前进。然而上山下山几小时下来,除了我小时候本就认识的植株以外,唯记得“凤尾草”一种,剩下的名字就随着花儿飘到春风里了。
紫金山上人真多,一条小道上挤满上上下下的人。大概真是太久没有锻炼,刚开始爬就觉得没有气力。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爬上山顶的。大姐二姐和安不比我好。倒是圆圆同学表现很不错,有人牵着她的手时就让人牵着,没人牵时也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往上爬,并不曾喊过累。下山时我们的腿都在打抖,她大概也实在是站不稳,金同学牵着她的手,有几级阶梯差不多是半蹲着走下去的,也不要人抱或背,也不说腿抖。S和金同学早早地一气爬上去了,据说是“为了看一下自己的能力”。黄江燕同学爬山的能力一如既往地强,上次她拖着我一直爬到山顶,这次先带着圆圆爬到太平顶,就要独自先下山了。时已十一点多,怕误了火车,她也不想改签车票。于是我送她------送她到十几级之下。然后就看着她背影渐渐遮挡在山树间,台阶也渐渐模糊了。
在太平顶大约休息了有十分钟,继续向上爬。照例爬不动,此处略去若干字。且说到了山顶,仰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影。砌成方块的水泥栏上坐了人,水泥道两旁坐了人,山岗上坐了人,眺望台上亦趴满了人。并且大多准备充分,携了报纸或一次性桌布以及必不可少的零食而来,报纸或桌布席地铺好,几人围坐而大嚼。更有些人带了扑克牌,在山顶上斗将起来。不知道这是否社会主义的中国特色?然而坐着吃零食犹可(莫非是因为我们也带了零食我才这样说的?),打扑克牌却的确让我不舒服。
站在山顶上透过树缝看南京城,密密的一片房子。红的白的屋顶。还有长江,玄武湖这时看起来只是小小的一块。爸爸他们在猜中山陵到底在哪,那几个小湖泊究竟又是哪些湖。天很蓝,远处很遥远。看台有望远镜可租,两块钱五分钟,二姐租了给圆圆看,我于是也凑过去,把眼贴上面看。不着意树丫子扑面而来,山下的路和头上的缆车都变得粗起来。很久没看见如此清晰的世界,猛然间确是吓了一跳。
许是觉得总是站着没趣,又或者是我们想吃卤鸭翅,于是我们催着爸爸到路边寻一块合适地方坐下来休息。爸爸却坚持要带我们去看“张衡的地动仪”。据爸爸的经验,他看过几次,都没要钱。我们都觉得不可能,然而爸爸怀着满腔热情,我们只能跟在后面。最后找到爸爸说的“张衡的地动仪”所在,果然要门票。爸爸大概很是失望,终于还只是说“要钱那就不看了”。然后我们兴高采烈地开始找地儿吃东西。
我们人多,爬上附近那一块坡时,没到半分钟旁边本来坐着的一个小姑娘就走了,连矿泉水都没带走,我们笑她是被吓得没敢拿了。鸭翅和鸭脚的味道都不坏,然而爸爸不肯多吃,说不吃有香味的东西。他就拿了一个鸭爪,右手拿着酒瓶,再加几颗花生米,喝完了那小小一瓶酒。
下山的时候,爸爸指给我们看我们那边称为“高茶”的树。这个时候的春天,住得靠近山边的人就到山里面去摘这树的小小的一团叶子,采回来炕成茶叶泡水喝,据说在夏天泡起来喝尤其凉爽------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家其实也没有喝过的。然而紫金山上高茶树真的很多,大姐心心念念想着要去摘一点回去炕茶叶,被我们拉住了。我说,你不想今天晚上就上南京零距离吧?人家肯定说,这一群不是南京人,不懂得珍惜紫金山,紫金山是南京人民的宝啊!大姐不甘,说就你们不让我摘,我要是和顾伟华(大姐夫)一起过来他肯定会陪我一起掐!我们只是笑。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也不忘和没去的妈妈告状,妈妈果然说,那掐一点茶叶回来有什么要紧的,就你们孬。
照片明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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